秦玄继承帝位的时候,时年十八。
那天是他的生日,也是卫大将军摆脱长达十年的质疑,在朝堂上请愿迎战黍国的日子。
孤不准。秦玄想这样说,可他不能。
他明明坐上了象征至高无上的龙椅,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利,却依旧无法阻止他的臣子一意孤行。
“孤今日生辰,不想烦扰忧心,抗敌之事改日再议。”
众臣顿时议论纷纷,卫都沉默片刻,深深稽首。
这不应是一个皇帝的借口,却是他现在唯一能让卫都无法拒绝的理由。
秦玄盼这天不知盼了多久,从懵懂无知的豆丁盼成了心思萌动的少年,可命运就是爱玩这种把戏,你越期待什么,就越会落空什么。
臣子纷纷上前敬卫都的酒,好似他真的出发在即。无论是阿谀奉承,还是真心祝愿,卫都来者不拒。
准备了许久的庆生宴临了变成了送别宴,秦玄握着酒盏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强压着不想在卫都面前失了分寸。
直到宴会散场。
最后一个臣子也被宫侍搀扶出去,秦玄才敢坐到卫都身旁。
“师父?”秦玄小心翼翼地唤了卫都一声,卫都立刻从趴着的臂弯里抬起头来,看样子还Jing神,眼睛里却是一片茫然的雾气,不知算清醒还是算醉了。
秦玄藏着心思,没料到卫都还醒着倒是吓了一跳,慌乱之中端起杯子磕绊道:“我、我敬师父一杯。”
卫都笑着揉了揉秦玄的脑袋:“阿满懂事了,都会敬师父酒了。”
说罢接过酒盏便仰头一饮而尽。
那……是他的酒盏,秦玄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反倒悄摸顺过来卫都的酒盏嘬了几口。
入口辛辣,却让心里生了一丝隐秘的甜。卫都的酒好像就是要比他的醉人些,秦玄的脸红得更甚。
卫都饮完酒后勉力撑着脸颊才不至于趴下,眼里的水光潋滟地几乎要盛不下。
仿佛再喝一杯,再喝一杯师父就要彻底醉了。
秦玄心动,将卫都面前的空杯斟满。
“不……嗝……不能再喝了。”卫都伸手挡着酒盏,因为失了一只胳膊的支撑,上身都摇晃起来。
“这杯,敬师父救命之恩。”秦玄也给自己满上一杯,抬头一饮而尽后倒扣了几下酒盏,一脸期待地看向卫都。
“……”卫都只能喝下。
“这杯,敬师父教养之情。”
“……”
“这杯……敬师父十年来的劳苦。”
“……”
“这杯……唔……敬师父给我捂暖的被窝……”
“……?”
彼时秦玄年纪尚轻,并不知道战场拼杀回来的人常年游走于生死之间,喝起酒来也完全不顾性命。微醺和烂醉之间的鸿沟之深远远超过他人生的厚度。
本想趁卫都醉酒后表明心迹,却没想到自己先被自己灌醉了。秦玄反复深呼吸,想给自己鼓劲。
卫都看着他傻乎乎的模样,忽而笑了。
“师父笑什么?”
“嗯……就是想到从今天开始,阿满便是秦国的皇帝了,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
“你之后若能和你父皇一样,成为一个万民景仰的好皇帝……”卫都拿起酒壶掂量了几下,抬手将美酒倾泻在面前的地面上,“哪怕这次退敌失败,师父九泉之下见你父皇时也还能留下几分薄面。”
“你说……什么……?”心事被匆忙撂在一边,秦玄怔忪间想要去拉卫都的胳膊,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酒Jing麻痹了肢体,伸手两次却连片衣角都没够到。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秦玄攥紧了空落落的手心。
“师父是对我父皇有愧……?”才待我这样好的?
秦玄藏了半句没有问,以为这样就可以给自己留点念想。
“我确实有愧于你父皇……”也有愧于你。
卫都藏了半句没有答,以为这样就可以给自己留点余地。
秦国皇帝在十八岁这天失恋了,他在十八岁之前有多期待这天,便也在十八岁之后有多痛恨这天。
他爱慕的人待他这样好是因为对另一个人有愧,哪怕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他依旧不平。
印象中他好像抱着卫都哭了许久,然后又被卫都背了回来,第二天酒醒才得知卫都连夜行军,不告而别,只身前往危险的前线。
他强忍着心酸与担忧,被困缚在这个曾经让他安稳踏实的牢笼,一颗心在日复一日的思念里反复煎熬。
有些东西太得不到,在心里发了芽生了根,过些时间便会长成一朵执念。
卫都是秦玄的执念。
所以等他回来,便一定,一定要把他圈在怀里,锁在眼前,再也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