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到底与别人不同,在其他宫女都奄奄的时候,独她打扮得鲜活明艳,头上还簪了朵粉绢花。她知道好日子盼来了,便漂漂亮亮地等着迎接老祖宗。宫里头撑下来的人不多,光是外头没日没夜的枪声都吓死了一些人。万岁回宫的时候,看见宫内一片凄寒之景,花都开败,树尽枯死,留守的太监宫女们无不是蔫儿了的芭蕉霜打的茄子,眼神空洞无望,一个个像活死尸一般。独瞧见德保还拿着笤帚默默洒扫宫门外的庭院,一圈一圈不厌其烦地扫下去,地上是微尘堆就水波一样的细纹。德保见万岁领着皇上进来,就放了笤帚跪身问安:太后万福金安,皇上万福金安。皇上回到爱妃被虐杀的故地,嘴唇略抽动一下,如被蜜蜂蜇伤。万岁看见人人都被外头的变天吓破了胆因而懈怠,德保却这样勤恳,就笑道:
“对了,哪怕天塌下来,人都要各司其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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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保成了万岁身边的人,他以为是自己地扫得好,但是去了储秀宫才发现这儿干净得没什么地可以去扫。他第一次在储秀宫叩见万岁的时候还很恓惶,帘内坐一个珠光宝气的贵人,像是在珠玉坛子里腌出来的一般。万岁问了他几句话,德保就一一回答,这回倒是没结巴。万岁不似德保以为的那样不怒自威,威不可亲,倒像是德保过世的外祖母一般有种怜爱他的情绪。四喜得了传令进来给万岁点烟——她也是被万岁挑了去的,万岁一路颠簸,可用的可心人没几个,这才挑了几个机灵的到她宫里——万岁推掉了,说待会儿吴太医来诊脉,她不能抽烟。四喜就乖乖在旁边候着。万岁见德保还恭敬地跪在地上,就叫他去把房子里的果盘收了去。万岁不喜欢在屋内焚香,她只喜欢花果自然的香味,清清凉凉,四季受用。德保就起身端着果盘去了,跨出门槛的时候见吴太医来了,身后还跟着他的学徒助手,看着不过十四五的样子,那是德保第一次见到张宛童,就是日后的张太医。他不慎看了他一眼,脚下不防,跌到门外去,果子扑滚了一地,德保惊慌地去捡果子,最后一颗红艳艳的碎果叫一只靴子给踩住了。
德保抬头,像是认出了眼前的人,他怔住了,他知道踩果子的就是那晚抓他偷看井口的王爷、背着别人跑到宁寿宫拿水浒传骨牌的王爷,他一笑就被德保认出来了,德保就不敢看他,低垂着脑袋等训。
“我说投井的,你这手笨脚蠢的,怎么跑到老祖宗房里去了?”
云停说着说着就把他拨拉开进去问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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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公的拂尘朝着德保一挥,德保就心领神会地跟过去了。李公公跟德保说,万岁喜欢你,你就得争口气,不许推辞。德保作难道,公公行行好,奴才不识字不认账,做不了这个苦差,不是奴才不想,是奴才不能。李公公便不悦,脸上拧成一把,像只干瘪核桃。他跟德保哑着嗓子道,谁是一开始就识字认账的?万岁既然要你去作花果单子,那就是叫你自己学着认字,蠢东西。
德保在宫里头不知被叫了多少次蠢东西,大公公叫,跟他一样的小太监叫,四喜叫,广白不忍叫,就只是望着他摇摇头,其实心里大抵还是如此想着的,还有叶赫那拉的那位王爷,也这么叫他。他渐渐地像是都习惯了似的。
储秀宫的屋内传来王爷跟万岁玩笑的话儿,老佛爷笑得开怀,叫四喜去添些茶水来,四喜端茶出去的时候见德保一个人蹲在树荫下拿枝树杈子在地上划拉,就拿膝盖顶了顶他,道:“你没事干在这儿玩呢?怎么不进去伺候老祖宗?”德保扭头道:“不是的四喜姐姐,我得学写字,老佛爷叫我列表单子。”四喜还要跟他说什么,里头云停开了窗,托腮朝外喊了她一声,叫她带两只水晶包子回来,四喜脸一红,应声跑去了小厨房。德保虽然不经事,但也看出了四喜的羞和喜。他猜她现在不止伺候了万岁,也伺候了王爷了。
吴太医带着徒儿来给万岁请平安脉,德保抬头看着他俩拎着药箱子,就不觉出了神,再一看宛童的脸,看他眉间缀了道月牙似的痕,就更有些呆呆的了。等人出来,他才心虚似的埋头练字,宛童像是注意到他,便落在师父后行至树荫下,见德保写字连“笔”都握不稳,就夺了他的“笔”,教他握笔姿势,弯身写给他看。
一个“保”字落在泥土里。
“这样,喏。”
德保不敢唐突,脸上有些羞又不胜感激,忙得起身道:
“奴才谢谢小大人。”
宛童脸一红,挠头道:“我不是什么大人,跟你一样,是替人干活的。”
德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大人怎么能跟他一样呢?他可是挨了一刀的人,挨了一刀,就不算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