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来人着青绿锦绣服,腰挎绣春刀,是个千户,不过二十年纪,眉眼清冷,有股子天然而成的贵族子弟之气。
林婵认得他,那日他穿着萧九爷的宝蓝团花直裰,站在假山洞内,差点儿掐死她。
曹寅自然也是认得她的,把一串铜钱往油桌面一掼,起身仅简短二字:走罢!头也不回地走进人流里,也不管她是否能跟上。
太阳出来了,被风吹散了暖。
一队锦衣卫迎面碰上,显见熟识,彼此笑着作揖,曹寅问他们哪去公干,其中个千户道:去抄户部姚侍郎府邸。曹寅又问:肥差?那千户摇头:清差。
这是他们的官话,肥差暗喻有油水可捞,清差便是这官儿无甚家底。
曹寅便笑道:众位辛苦。那千户看了眼气喘吁吁的林婵:这是何人?曹寅面不改色:我的表弟。
那千户一笑:当我没眼力麽!曹寅也低笑:何必说破!彼此告辞,他这才看了看林婵,有些不满地嘀咕:长得太女气。
林婵暗忖她不就是个妇人麽。懒与其计较,只追问:你要带我哪里去?曹寅似没听见,走到豆腐西施的摊前:给我拌一碗豆腐。
很快就递了过来,一块块还热腾腾的,他舀了几勺红辣油抹在上面,狼吞虎咽地吃完,也没给钱就走了。林婵诧异地望向豆腐西施,她仿若没察觉有人吃了霸王餐。
林婵懒理闲事,又问了一遍:你要带我往哪里去?曹寅这次很快答道:出城!
她站住不动:我只求你一桩事。运冬菜入宫的车载马驮挤满街道,他俩避让到店铺的屋檐下,曹寅淡问:甚麽事?林婵道:九爷他还好麽?问此话时几乎泪泣。
曹寅摇头:不太好。她紧着说:你是锦衣卫千户,定有法子带我去见他一面。
曹寅嗤笑一声:那里岂容随便出入,但得发现,你我小命难保!林婵稍默:我有了九爷的子嗣。
曹寅往她肚腹瞟了瞟,还以为是早饭吃撑了。他清咳一嗓子:这话我替你带给九爷。
林婵哽咽道:九爷入诏狱前,对我心存怨怒,起绝别之心,我有许多的话要告诉他......眼泪一股脑儿涌进喉咙里,堵得难以喘息,片刻才道:也不晓日后是否还能活着相见,曹千户若肯相帮此回,这份恩情没齿难忘。
曹寅凝神思忖着,待街道终于空余出来,他才道:这事儿十分艰险,你一切听我安排,不得擅自主张。
林婵喜出望外,用袖子抹抹眼睛,连声儿应诺。曹寅这时又有些后悔,真是豁出命去了。
他生自己的气,铁青着脸大步走在前,林婵不晓他怎麽突然恼起来,也不敢问,咬着嘴唇努力在后面随着。
穿桥过市至一处坊巷子,名为杀猪巷,摆了一排肉案,每案前有三五人操刀,在宰杀一口鲜猪,阔切、片批,剔骨或斩刀,动作娴熟且迅速,热锅里水滚着暗红色的血块,咕嘟咕嘟作响,散发出腥臭的味儿,污水泼洒的满地都是,纵然这样的深秋,还有绿头苍蝇在嗡嗡乱飞。林婵几欲作呕,又恐曹寅嫌她多事,只是极力摒耐。
曹寅走近个膀大腰圆的屠户耳语几句,那屠户惊奇地抬头打量她,林婵隐约听他咂嘴,九爷这挑女人的眼光不咋地,又扯起嗓门高喊自己婆娘。不过两声,在另一头清洗猪肠子的健壮妇人走过来,三人嘀咕稍顷,曹寅陪着那妇人到林婵面前,让她叫陆大娘并随她去,等晚间会再来接她。语毕就一径离开。
林婵小心翼翼朝陆大娘笑了笑,陆大娘却没甚麽表情,领着她往巷子里走,摸到第三间房门推开来,里面黑黢黢的,陆大娘点起油灯,是条一人宽的过道,走有十数步进了后院,阴暗的天地,堆放甚多杂物,拉绳晾着一方方猪肉,待房间里燃亮火烛,那陆大娘开口道:你在这里歇着罢!转身也走了。
林婵迈槛进房,虽是简陋却也收拾颇干净,壶里温有茶水,碟里几块点心,床上铺着棉被,她松了口气,这才察觉自己已是精疲力尽,也无事做,索性脱掉鞋和衣躺下,头才挨枕,竟很快就熟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