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羽追坐在朔明宏左边,瞥了一眼皇帝右边,空着的位置。现场的笛音鼓声泛泛铺开,映着迷蒙夜色,灌入耳中,好像天上神明的军队行进而过时,踏出的轰响。
那时候李慧一眼看出公羽追心中结障,可公羽追在两个月后,才意识到李慧从来不是他表面上看起来的自在安然。
随着他呼吸起伏间,朔明宏突然叹了口气,说:“六郎确实长大了。”
公羽追来不及去看李慧的反应,因为朔明宏已经回过头来,开口问自己,“喜欢楚地的歌舞吗?”
“至于入仕,阁下不如把它看成是为了抱负,在内修行,在外也得有相应的地位,才能尽得了人事,不是每个人生来都有机会的,而这世上,没有简单易行的路,因为不管是向哪方的路,需要做的选择都……太多。”
李慧正在上香——他手上戴着一枚玉韘,边缘包金——他先将香插进炉中,然后才回答说:“传闻外面那口莲池颇为灵验,以前有许多香客会专门前来许愿,你明知道,佛也好,神也好,人也好,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外物,能代替自己实现愿望,可你会对每一个许愿的人说,这是假的吗?”
而那也还只是个开始。
听众恍然之际,李慧姗姗来迟,朝朔明宏浅浅地行了个礼。
翌日夜晚,宫中上演了一出楚地的巫舞。
他们之间不会有偶然,不会有意外,每一步都是精心安排,每一步都是机关算尽——公羽追本来是这样以为的。
朔明宏点了点头,口气却听不出什么情绪,“最近朝中很多人上奏,你也到了封王的年纪了。”
公羽追毫无退缩之意,交手又答道:“封号只是父亲对儿臣的寄望之一,儿臣不会忘记,父亲对儿臣自小的教导。”
公羽追微微一怔,视线动荡之际,瞥见李慧也转过头,看了过来。未等公羽追出声作答,朔明宏说:“明日晚上,你来紫宸殿外候着,阿爹有事交代你。”
你在阿爹身上看到了什么?
时值盛夏,在大青龙寺北边,有一座满池开着莲花的法殿。他像是一个路过的香客,一个远到的旅人,关心国事,又好问风俗——“我见南陆佛法如此兴盛,佛讲究的是缘起性空,超脱生死,但看治国之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父子,皆尽人事,这里的青年,都以入仕为志,可功名利禄,不该是过眼云烟吗?”
他回到府中,将迎上前侍奉的女官都遣退了,独自一人待在庭院的矮桥上,望着天上,明月高悬。
公羽追恭敬地侧过身,垂下眼,回答说:“这出巫舞唱的是云中来的神明,歌声开阔,舞姿飒爽,令儿臣记起,我北昱先民,也有祭祀云神之风,想来世人对故土的依恋与自豪,是有相通之处的。”
——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等到那人到来时的眼神,会变得期许不定?
只是不知那位太子,在这份值得之中,能有多少分量?——他就带着这样的疑问,预谋了他跟李慧的首次会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公羽追倚着栏杆,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包金的玉韘,放在指间摩挲,思绪宛如融进了那片清冷的月光。
楚地属南,风俗又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古时敬自然神,喜好祭祀歌舞的风气,便沿袭至今。
但是公羽追觉得自己很喜欢南陆——江湖流水,在这里更加浩浩繁华,庙堂钟鼓,在这里更加沉沉悠长——何必呢?就是立一个南齐人为太子,又怎么样?那些藏在阴影处,却又浮于其表的短视,能与东升朝日的万丈光芒相提并论吗?
“选择会让人感到烦恼,就像阁下,如果没有这种烦恼,今日来到佛寺,也不会深入这幽僻之地了,”李慧笑了笑,又回转道,“还是阁下,只是被外面满池莲花,吸引而来的?”
朔明宏盯着公羽追,看了一会儿。公羽追依旧低着头,此时巫舞的歌声从幽邃诡谲,转上空灵飘渺。
李慧的声音像是淙淙流水,从公羽追沾染了暑气的眉目间淌过。
从校场离开时,月绮突然跟公羽追提起,“我听爹爹说了,明晚宫里有宴会,陛下会宣六郎入宴的。”她面庞涌上喜色,笃定道,“没准陛下这次就会提起,给六郎封王的事了。”
公羽追那时十岁,他回答朔明宏说:“……杀气。”
——“来,看阿爹。”
——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握住那人手腕时的情态,会变得暧昧不清?
三年前
——“你刚才感觉到了什么?”
——“你心里的念头不对,即使藏住了脚步声,也会惊动猎物。”
朔明宏本来盯着前方的舞台,目不转睛,李慧行礼之时,也只是点了个头,可等到李慧入座,君王却突然侧过身,伸出手,将李慧耳边散落的一缕碎发捋到了对方的耳后。
公羽追冲她笑了笑,只是提醒漂亮姑娘,趁天黑前赶紧归家,别让她的母亲成天担心。
他看着李慧回过头来,束发白衣,深情在睫,孤意在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