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翊尘一连数日梦到从前。
七岁那年他被母君带入宫里,见到了母君口中尊贵的太女。分明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团子,穿着水红的衫子,冰雪可爱,却已经一口一个“孤以为”、“孤觉得”。眉眼一肃,便显得通身高贵冷冽,竟果真有些太女的气魄。
但她再如何故作稳重矜持,到底还是天真的小姑娘。他见她惹人怜爱得紧,掏出来偷偷藏在袖子里兔子样式的糖糕送她。起先熙玥还强撑着推辞,但架不住贺翊尘连声哄诱,她抿着嘴接过了,眼里分明是欢喜。尝了玉兔糖,小姑娘便甜甜地唤他翊尘哥哥了。临走之际,他还听见太女一本正经地向她母皇请命,想要那个贺家哥哥进宫陪她。
贺翊尘自己未曾吃饴糖,却莫名觉得心尖蜜一般甜丝丝的。
他于是进了宫,同另几个小姐公子一起作太女伴读。隔年盛夏,太傅不慎中暑了,便许他们了好几日假。熙玥带着他们几人去竹林深处听风纳凉,又心血来潮在湖心泛舟。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1]。
十里荷花开得那样盛,他乘在另一艘小舟上,几乎瞧不见熙玥人了,唯有她清脆如铃的笑声在荷叶间婉转。
他从未有过那般悠悠夏日,便是梦里亦有流莺时啼鸣,泉水如玉碎。
然梦到最多的还是十岁那年。
学宫里读书的时候,他就坐在熙玥右手边。薰风初入弦[2]。初夏的午后阳光从窗棂细细碎碎洒进来,女孩儿灵动白皙得仿佛在发光,鸦羽映着浅金流光轻颤,宛若雀跃翻飞的蝶。
他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目无旁骛地写字,可是余光总被勾在她身上,她脸颊上那浅浅的绒毛都痒得他心尖发颤。
应当是从那时起,他动了春心。然而….也正是从那时起,他一步步将熙玥推得越来越远。
他是顶骄傲的少年郎,却偏偏不懂爱,每每面对心上人,她一颦一笑都叫他心如鹿撞手足无措,慌乱之下他便只能口不择言地刺她。
那日她戴了新得的首饰,鬓间步摇坠在她脸畔,珠玉晃动,衬得她愈发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可谁让她一进学宫先问谢明轩?
为什么不问我呀?我也会夸人,我也觉得你戴着簪子好看得紧啊!
他立在一旁看阿轩温和地夸赞着,而熙玥笑意烂漫仰头看他,心里像被群蚁噬咬一样难过。不知如何才能引她注意,便只能在她身后出声批判,不屑地嘲讽她身为太女不务正业。
十三岁那年秋猎,见到她在马上英姿飒爽,他骄傲得很。看呀,我的殿下就是全天下最英武的!
可是他一转眼就瞧见后头观席上的小郎君们各个心驰神往,一副为她倾倒的模样,他顿时心里刺得慌。见她笑盈盈地走下场,便忍不住当着众人高声斥责她打猎的模样鲁莽粗野。其实他是说与身后那些躁动的郎君听的,他想叫他们退缩,他不愿他们那样灼热的目光凝在他的殿下身上。
可太女殿下那般好的耳力,能听清数丈开外草丛里的动静而一箭射中猎物,怎会听不见他的话呢?熙玥面色微凝地深深瞧了他一眼,便携手沈清颜转身去了明轩在的看台。
他本心分明不愿叫她难过,况且每当与她生疏一分,他都痛心得夜不成寐,但他却总低不下头,不肯退让半分,生怕被瞧出是他先生出情意的。
熙玥重新点伴读时,他终于拉下颜面写信与她,暗含了自己愿留在她身边的意思。然他等了半月,始终未收到回信。他便再不可能将他的满腔情思展露分毫了。
他的骄傲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他是名动京城的才子,与谢明轩并为京中双璧,一手好文章被太傅赞不绝口,连国子监里预备考官的不少女郎都心折首肯。更何况贺家仍在鼎盛,去岁他及冠后,上门提亲的人可从大将军府排到十几里外的京城南门。
可是他亦再没有为旁人心动过。唯独那个明媚昳丽的少女一早住进了他心里。
一连纠结了数日,院子里的花儿几乎被他摧残秃了——嫁她,不嫁她?直到听说女皇欲为太女选秀时,他才骤然惊醒。
再义气行事,恐怕连个侧君之位都要被人抢了。那他便只能嫁给旁人,往后再见不到她,最多逢年过节宫中设宴,在殿上远远瞧她一眼,眼睁睁看着她与阿轩或者其他侍君情深意切。
不行的,光是想想都要心碎了。
虽然不甘心,但他已别无他选。贺翊尘安慰自己,被定正夫的毕竟是自己欣赏的多年好友,也不算太丢份。他终于别别扭扭地寻了自己母君,求她去殿下那里定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