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生回到自己寝宫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跟他最久的小黄门名唤喜鹊,此时正在他寝屋门前不安地候着,见梁玉生回来肿着一张脸,手里还拎着一双官靴,吓了一跳,暗自打量干爹的神色,看他没什么情绪,心中便有了数,不敢多言,赶紧上手搀扶想将靴子接过来,自己捧着。
却不料刚要扶上梁玉生的手便被一袖拂开,喜鹊不知个中缘由,到底是吓了一跳。
梁玉生也不欲同他解释什么,入座后便审视一般看着他。
喜鹊心知他在问什么,也不敢含糊,硬着头皮给他行了个礼,开口道:“干爹,事儿查清楚了,弹劾二皇子的奏折是钟大人亲自给圣上递的,底下的人根本无人过手,所以也是当真都不知道,不是刻意隐瞒。”
钟大人是司礼监中仅位居梁玉生下的秉笔大太监,钟嘉言。他入宫还未发达之际便入了梁浦生门下,梁浦生当时也不过区区一个千户,位居小小贴刑官,后来得王皇后赏识,钟嘉言便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跟着发达了,这才能在梁玉生的压制下还位居司礼监二祖宗。
喜鹊报完许久不得干爹回应,便偷偷抬头看了干爹的脸色,看梁玉生一张脸阴晴不定,壮壮胆子才继续往下说:“扶昭公主在花宴受刁难的事倒可能是东厂那边压了消息,您也知道,咱和东厂向来不犯话,这次东厂有意压了消息想来也是梁厂督的意思,不然咱这边不会一点风都收不到的。如果不然,那便是那吕小姐脑子有病,无人挑拨也要挑衅二公主那小霸王。”
梁玉生这才有所表示,一双眼看似平静地看向喜鹊,说的话却不平静:“他东厂有探子,我司礼监便没有吗?”
这话喜鹊哪敢答,东厂的本职工作就是打探情报,检视百官,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探子,他们司礼监把握朝政走向,职责所在,有些事根本无需谍探技能,官居其位即可,论打探消息如何能与东厂相提并论?
梁玉生许久不说话,喜鹊腰都快弯到地里了,冷汗涔涔,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他瞬间从干爹眼前消失。
本以为就这么沉默一会就罢了,却不料梁玉生十分突然地挥袖将满桌的瓷器都甩在了地上,好大的声响:“梁浦生啊,好你个梁浦生。” 梁玉生声音却不大,语气也不凶,反而颇温柔。
喜鹊连忙跪下磕头,他知道这是干爹又要发疯了,不敢再多言,只是一个头接着一个头,不停地撞在地上,霎时,房里只剩下他磕头咚咚咚的撞击声。
不知磕了多少头,梁玉生开口了:“行了。” 喜鹊这才敢停,面前的青石地板已被血襦湿了一小块。他抬头看向梁玉生,不顾头破血流的满脸血污,:“干爹息怒。”
梁玉生不愿再多说话,:“备水,沐浴。”
司礼监掌印有一个阖宫都出名的传闻,沐浴要用牛奶,还必须是乳牛的初乳。下面的小黄门和宦官为了讨好老祖宗,还额外规定必须要滤过多次,又加了各种香料,其中珍贵不足与外人道。
司礼监这边的夜是消停了,东厂可还没人敢休息。
“干爹,您这又是何苦?那吕小姐本可以安抚下去,何必非要对扶昭公主犯难?这最后苦的还是您啊。” 福来一遍拿了药油为干爹推拿按摩尾骨,一边不免多了几句话。
梁浦生此时已卸去了妆,一张脸不知是痛的还是怎么:“我自有打算。”
他不这样,怕是公主再不会跟他说话罢,哪怕是厌恶呢,能不能,再瞧瞧他呢?
其二,皇后想要脏了公主的名声,没有吕小姐还要有旁的小姐,莫不如顺水推舟,让这最容易把控的吕小姐来做这出头鸟。
公主怎么能有污名?他愿永远匍匐在她脚下,做基石也好,做跳板也好,做什么都无妨,只要他的公主永远都是骄傲的,永远都在笑的,那他一个做奴才的,就算卑贱,丢脸,沦为笑柄,又有何妨呢?他自己的尊严什么的,比不上公主的一根头发丝。
想到为她做了些什么,他像是安心了似的,卸下了一直紧皱的眉毛。
又忍不住地想笑,公主还是这样孩子气,一定要当众让他痛,让他难堪吗?那便如了她的愿吧。
这算是自己和公主在众目睽睽下的秘密吗?除了自己和公主,应当无人知道。
这样想来,他更加欣喜,美滋滋地露出了一个鲜见的笑容。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风瞥到了福来,福来便是除了自己和公主的第三人。福来拿药的手都战栗了,他欲哭无泪地想,自己真是越来越摸不透干爹的心思了,一会阴一会晴就罢了,怎么这眼神这么像想要自己人头落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