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明灭,青龙乘云梭迤,双眼瞬膜缓缓滑开,现出裂张的钴蓝竖瞳,宛如两峰深渊凌冰,忽而映入一团跃跹暖光。
烟霭缭绕的长锦山巅,院落垂檐欲飞,椽桷一挂碎玉占风铎,声振泠泠,似待故人归。
巨龙挟风低首,吹得主屋帘栊幌飞,厅内两人同一稚子正围坐桌前,同吃桂花羹,温言笑语,其乐融融。
神威扑面而来,两人不露声色地对视一眼,叮嘱稚子几句,循声挑帘而出。
青龙已化形人身,立在落花庭前,赫然是久别的龙君。
“龙君,”途枞朗声问好,“别来无恙。”
天上一日,人间十载。龙君在九重天上仅是归位访友,凡尘却偷换天地。飞升成仙的蜀山门二长老耳眼灵通,拜谒时捎来消息,说仙人一眨眼间,蜀山掌门年事已高,由二弟子途枞接任。
龙君笑里有了些疏离:“途掌门。”
花妖敛眉后退半步,像是在避他,又碍于礼数,不得不低声道:“龙君。”
途期年的目光扫向他,默然不语。
青龙方才窥视厅内,似瞥见熟人,已悸动得情难自持。未料真遇上了,花妖连寒暄都不情不愿,他竟还是不争气地心如擂鼓,于是暗骂唾弃自身时,脸上更冷如冰霜。
而途枞知晓师兄尽忘情事,在他看来,此刻气氛已是剑拔弩张,忙伸手横到长锦身前,圆场道:“龙君,这是山主长锦。您夜间来此,是……”
“可否进去一聊?”龙君的视线瞥在他的手上,沉声开口。
途枞望向长锦,见他不作声,摆出了默许的姿态,便引人入内:“自然,请。”
稚子知有客远来,早规规矩矩站在桌侧,身姿挺拔如一株小杉树,向龙君自报了姓名,奉上热茶,又听长锦片刻耳语,被赶去睡觉了。途恒眉目肖似长锦,但仍身着蜀山门的弟子服,无端与途枞生出几分亲昵。
龙君见稚子背影远去,眉峰渐渐攒起。他偏将两人拆开称呼:“途掌门、长锦山主,许是能察觉出什么来罢。”
途枞点头:“我路过山隘时,的确见黑雾浮动。”
“那是一处邪阵,我便是为此前来。”龙君饮一口茶,“不过,我对这里地形并不熟悉……”
长锦这时一改先前侧目而视的模样,盯住了龙君,讶然道:“龙君不记得长锦山……?”
途期年不解:“是没有印象的,山主这样问我……”
花妖仿佛自觉失言,匆匆吞了话音:“不,没什么……只是今宵露重,夜深恐多事端,龙君既然不熟悉地形,不如在此落脚一晚,明日同去。”
途期年思忖顷刻:“如此也好,有劳山主安排一间房。”
三人商议一番,已近亥时,龙君便被长锦领到偏室。
偏室角落堆着途恒的玩具,龙君走近了瞧,忽然发现一尊惟妙惟肖的小木马,头上小翅蕴灵藏锐,可登九重天。
这木马着实特别,任途期年再漫不经心,也能意识到,是出自谁的手笔。
龙君顿时如遭当头一棒,浑身发冷。
偏这时,长锦叩门:“龙君,我取了被褥来铺。”
龙君捏紧手掌又松开,给他开了门:“嗯。”
柔软被褥带一点长锦花的香气,仿佛还留有秋日艳阳天仔细晒过的俗世余温,不知躺进去时,要比琼楼玉霄的霜衾暖上几倍。
白裳花妖就捧着花香与烟火气,跪在了他将睡下的床榻。
今夜过后,高不可攀的龙君也要沾上满身凡尘花香。
途期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背影。
不过是一只露水情缘的花妖,龙君想,长锦既不要去九重天,他当然做不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
可是、可是——
他记起木马是他在蜀山门时兴起所为,理当留在蜀山门。
驭此骑能上霄宇,这不是什么可以送给妖Jing的礼物,如今能摆在长锦山,自然是因为有了途掌门的应允。
而途掌门又为何应允?
脑海里浮现出途掌门的手掌,尾指上残红扎眼,和那只妖一样,垂了一条断红线。
那根红线因何而断已不重要,毕竟说不定哪日就会又合成一条,再为有情人筑起严丝合缝的城墙。而他在城外陌路,无权过问。
一旦这样假想,龙君就嫉妒得眼红。他喉间发涩,心魔顿生,有道声音暗自升起:可是,他原本是你的。
长锦跪在榻间,两三下铺好被褥,还未来得及转身,背后忽贴近了具灼热身躯。清减美人被猛地一掀,翻滚进柔软的被褥中。
龙君小山般压在花妖身上,兽脊伏下去,问道:“是他?”
长锦惊呼未定,茫然反问:“什么是他?”
“你的姻缘,”龙君逼问,“你的那段姻缘,是不是途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