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肆
裴梦瑶不慌不忙地以腰圆锤敲开蟹殻,他的力度控制得极佳,蟹殻几乎是应声裂开。他抬头向漱玉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心急可是吃不了热豆腐—不,是吃不了螃蟹呢。」?
他倒是擅於一心二用,嘴里跟漱玉对答如流,手里却丝毫没有放慢剥蟹的动作。
漱玉还要再说,他甫一启唇,裴梦瑶已经夹起一块蟹黄塞到漱玉的嘴里,笑yinyin地道:「来,王妃也尝尝吧,别让那些俗事扫了兴。」
事已至此,漱玉唯有乖巧地吃着螃蟹,但他想起宁安帝姬那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禁还是心神不宁。?
当裴梦瑶以长柄斧撬开蟹壳时,漱玉的心念转动,他实在难得见裴梦瑶一面,唯有硬着头皮,低眉垂目地道:「请殿下饶恕妾身扫兴,妾身还有一事需要请示殿下。」
对於漱玉的郑而重之,裴梦瑶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挥手屏退左右,然後拿着镊子,把蟹壳里的蟹心和蟹腮小心地夹到一旁。
紫菊黄花风露寒,绣幕卷波香引穗,漱玉喝了一点黄酒,直到胸口热起来,渐渐生了醉意,他方才能够忍痛说道:「妾身乃是男子,无幸为殿下开枝散叶,最近妾身命人搜罗了城中淑女的画像,请殿下过目挑选。」
裴梦瑶的纤纤玉手掰开蟹壳,他把蟹黄夹到漱玉的碗里,问道:「上次帝姬召见王妃,就是为了这件事?」
「殿下英明,正是帝姬殿下指教了妾身。」
裴梦瑶以银剪剪开螃蟹的身体,微笑道:「此事不急,容後再作打算吧。」
漱玉忽地想起裴梦瑶之前送给自己的鸳鸯香囊,又想起宁安帝姬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地道:「殿下是因为那个难产去世的胡姬才不愿意纳妾吗?」
他以为自己贸然提及裴梦瑶那香消玉殒的旧爱,裴梦瑶想必会受到冒犯,可是裴梦瑶却是继续专心地以釺子把蟹壳边缘的蟹黄完完整整地挖下来,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漱玉一眼,只是毫不在意地道:「帝姬还跟你提起那件事了?生死有命,横竖是那胡姬没有福气罢了,不过这跟孤纳不纳妾有什麽关系?」
漱玉跟裴梦瑶相处了那麽久,也大约猜到裴梦瑶看上一个女人时会是什麽模样,想必是在花前月下,说尽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百般宠爱怜惜,让那个天真的女人满心以为自己就是裴梦瑶此生此世的唯一。
然而,不过是几年而已,当裴梦瑶提起曾经的宠妾时,却像是提起一件旧衣服那般无动於衷。
「你快点多吃几块蟹黄,孤看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现在快要入冬,还是多长一点膘吧。」?
裴梦瑶很快便转过话题,彷佛刚才根本没有提起值得讨论的事情。
西风袅袅,花叶脱霜红,琪楼帘幕卷轻寒。漱玉的心逐分逐分地冷下来,暖阁的桂香成阵也成了骨哽在喉,无从纾解。
到了夜里,裴梦瑶再次从墙後的机关出去。漱玉如常地在拔步床上等候着裴梦瑶,他不敢亮起蜡烛,只是一人抱膝坐在绣百蝶穿花羽缎床帐里。
月晃波澄绿,竹送秋声入小窗,凉过梧桐枝,深秋更漏长,滴尽银台烛。
这样安静的晚上,曾经是很难熬的。
从前漱玉习惯了日夜颠倒的生活,兰烛夜宴,楚台云雨,众目睽睽之下侍候各式各样的男人,说出下流不堪的荤话,摆出无比yIn荡的姿势,承受着陌生的rou欲,享受着一波接着一波的快感,早上才Jing疲力竭地入睡,现在他必须习惯当一个贤淑的王妃,学会晨昏定省,夜里独守空闺也不能有任何怨言。?
但漱玉的心里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人可以期盼,或许盼不来两心相许,但他知道裴梦瑶此刻还是爱惜自己的,出於怜悯也好,出於友谊也好,就算裴梦瑶此生也不会回应漱玉的情意,就算这份爱惜早已如同朝露般去日苦多,也已经成为漱玉活着的全部养份,让他如同窗前的丹桂般婉转绽放,飘香处处。
漱玉常常告诉自己,自己不能再强求了。要是再作强求,老天爷会把本来的福气也收回去的。
可是,今夜不同於平日的晚上,裴梦瑶直至天亮依然没有回来。
随着天色愈来愈明亮,漱玉也是愈来愈忐忑,小优在花梨木雕桃花流水碧纱橱外催促了好几遍,今天裴梦瑶需要出席大朝,他千万不能错过时辰。
「殿下的身体有点不适,还要休息一阵子。」漱玉只好拖延着,小优应该也知道一点内情,但漱玉不敢贸然向小优求助。
正在此时,墙後的活板忽地掀起来,裴梦瑶总算赶回来了。
漱玉立刻扶裴梦瑶下床,为他脱去外袍,却见外袍上沾了不少还没有乾透的血迹,弄得漱玉的手掌全是血,他不禁把外袍丢到地上,满脸失措地看着裴梦瑶,几乎要惊呼出声。
裴梦瑶握着漱玉的手腕,含笑摇摇头,示意那些血迹不是他的,但漱玉依然没有感到一点放松,因为他知道形势已经愈发不妙了。
「娘娘,时辰已经到了,要不要奴婢请大夫过来……」小优还在碧纱橱外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