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书的时候只见过一次陛下,那时候他跪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只能看到皇帝的衣摆。许多年过去了,陛下却好像一点也没变,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也可能是他还是跪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视野里是相同的衣摆。
陛下首先说了一个很简单的命令:“打。”
有人过来脱他上衣。第一鞭下来时,他还能忍住不出声。两鞭之后,他就撑不住了。
而皇帝还没开始和他的儿子讲话。
他听见段璋跪下来。
“魏二十五做的任何事都是因为儿臣胁迫他,父皇真的动怒,请不要责罚二十五郎,责罚儿臣吧。”
他听见这话,那时候下一鞭还没落到背上,他就趁这短短的空隙,嘴角上扬——
下一刻他痛得趴在地上,跪不起来。
“阿元,你小时候问朕伴读是做什么的。朕告诉你的话,还记得吗?”
他足足挨了三鞭,段璋才开口答话:“皇子王孙千金之躯,不上重罚。我犯任何错,受罚的都是他们。”
“你小时候,做得一直那么好。”陛下说,“你从不让人因你受罚,再难再重的课业,你都能坚持,都能完成。你现在为了和父皇置气,破了例,让魏小郎代你受罚——值得吗?”
“刑过不避大夫。请父皇罚我。”
“你不是大夫,”陛下说,“你是皇子,我的长子,日后你就更懂,没人会为你犯的错罚你,是你的下臣属民为你的错误受刑受死——”
“我是臣,是臣就不能免罚,”段璋说,“请父皇——”
陛下摔出了什么东西,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臣!臣!臣!我给你取字承宗,父亲的心意,你难道不懂吗?!”
“母后的心意,父皇难道不懂吗?”
“你处处露怯,处处不敢争,你母后怎么会看得起你?平心而论,阿元,你觉得自己会比不过比你小那么多岁的二郎吗?”
“比不过,争不过。二弟很好,比我好。”
不。他在鞭背的剧痛里听着,哀泣着,咬着自己的拳头。他默默地说:不,阿元,你很好,你更好。
“我就不该让你母亲养你,”皇帝说,“被她养得像她那样,什么都不敢争,怕这怕那——怕她——”
“母后的手段,父皇比儿臣更清楚。母妃的忧心,未必不是——”
“你不只是你母亲的儿子,你还是朕的儿子!你让朕有多失望——”
“父皇想让儿子去拼死,儿子不愿意。”段璋在磕头,“请父亲放过魏时雨,要罚罚我,要杀杀我。”
“不肖子!你简直不是我的儿子!”
“父皇母后想争,敢争,儿子一直非常敬佩,儿子不是你们的儿子,儿子不仅不敢争,更不想争——请父亲成全。”
鞭子的呼啸声停止了,剧痛停止了。他蜷在地上,发觉自己喘得那么大声。背很痛,手很痛。满口都是血味。
“承宗,你要想清楚。”陛下说,“如果朕成全了你——日后可没有你后悔的。”
“璋深思熟虑,心意已决。”
皇帝长叹一声。
“罢了……来人,传太医,给魏小郎治伤。”
他感觉有人靠近,不是宫人,是他——段璋。段璋在他身边,想碰他又不知道能碰哪,双手僵着,停在半空中。
他费力地伸出没被自己咬伤的手,去碰段璋的手指。那只手立刻落下来,让他更容易地抓着。他真想得寸进尺,去亲段璋的手。好久以前,他还是另一种模样,还“秉节持重”的时候,他不敢太久地盯着段璋的脸,又克制不住地老是要看过去,于是视线就落在他的手上。提笔的模样,翻书的模样,持剑的模样,挽弓的模样。
阿元,你终于也可以高兴起来了。他想告诉他。
他昏过去了。
*
后来怎么回家的,他不知道,只记得眼前人影幢幢,耳边哀声咽咽。不知过去多久,意识终于重复清明,首先看到的是母亲。他的母亲守在他床边,正在垂泪。
“娘……”他轻轻唤道。意识回来了,疼也回来了。他趴在床上,感到后背一阵一阵地钻心地痛。他母亲见他醒了,叫婢女去寻医生过来。
“一会你爹也得来。你爹来的时候,别说话。你还得养着,不能再受一顿罚了。”他母亲一边擦眼泪,一边叮嘱他。他心中惭愧,却也无话可说,应了几声后就陷入沉默。他母亲整肃些仪容,看一眼他,顷刻又泪如泉涌。
“你小时候多伶俐,多稳重,多叫人放心的一个好孩子啊,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家里已经不逼你去争什么,奔什么。你放浪不羁,整天去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地方干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家里都不管你——只要不捅娄子就行了。你为什么就是不知足,不安生?”
“以后不会再出这种事了,”他说,“孩儿对您保证。”
“你怎么保证?”他母亲问他,不待他答,重重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