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保吓了一跳,他看没人上却要他上,便绞着不安的小手思忖,这事做了是会被藤条抽呢?还是不做会被抽?
不从也没办法,只见皇上手里摁着的是件他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叫小德保看上去就像是没头没尾的,只见底下有宫车一样的两只轮,上头有鞍一样的黑乎乎的三角扁圆座儿,其余的全不认识,像个敞着的马车,看着模样怪异。德保就发怵了,但珍妃指着,皇上看着,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中走过去,给皇上行礼,又给珍小主行礼的时候,她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只叫皇上扶稳车,自己提了提裙跨坐上去,随后跟德保扭头笑道:
“你坐后面!我带你溜一圈紫禁城!”
德保听见其他宫女太监们掩了嘴偷笑,心下已然是惶恐起来,他翻了几次那后座翻不上去,珍妃便急躁地拨拉把儿前的一只银铃,叮叮叮,那声响德保记得牢。于是几个识眼色的太监上来七抬八抬地把德保抬了上去,珍妃便“忽”一下骑车冲出了景仁宫的宫门,德保叫那门槛颠得头皮发麻,屁股都要开裂。
那是德保第一次坐自行车,光绪的车子,珍妃载他。在那时没眼力的人们来看,那车比什么马车牛车都洋气,不需要驾车的车夫和抬轿的太监,自己骑着嗖嗖地,一炷香的功夫就跟风一样没了人影,是真正的自由身。德保在车上左摇右晃的,好几次都险些掉落下来,珍妃便住了车道,你拽着我衣裳,对!哎呀你这小手,拽都拽不住?使劲儿拽!不然待会儿把你摔成五六份儿咯!德保就吓坏了,为了活命就只能紧抓着她的嫩绿纱花蝶单袍,由她带着从景仁宫向北去了绛雪轩,又溜到西边的御花园跑到戏台子去转。德保提着心,风吹过珍小主又滤到他脸上来,往日熟悉的红墙在耳朵两边被扯成绒绒的绸,都飘至身后去了,德保被风迷睁不开眼,只听见珍妃脚下的链子吱呀,头上的点翠步摇泠泠,耳上的红坠子前后甩开,淋下晶莹的汗。珍妃骑车载他还频频回头,咯咯地笑着在风里头大声问他:
“好玩不!”
德保的小手攥着她的衣,手心是激动的细汗,他也笑着点点头。
一个猛子没扎好,连人带车差点翻倒,珍妃骑到乾清宫的时候,刚好撞上万岁从圆明园回来的轿,德保还沉浸在新奇的洋玩意带来的欢乐里,看见轿落正门,忽的就也吓住了。
于是两人手忙脚乱地下车见万岁,万岁只一手扶了半边帘,脸在黑处看不清。德保只瞧见那手上簪满宝石珠玉,想来肯定沉重。虽知道万岁年事已高,但手上不见细纹还是叫他吃了一惊。德保曾听四喜说过万岁吃穿用度最为讲究,每日要用鲜花水泡玉手,甚至要吃花保持美貌,他还觉得吃惊呢。
万岁见是珍小主带个小太监满宫乱跑,已是大为不满,德保听她在帘内冷嘲热讽,刚复位就这么乱来,成何体统!——随后就是密密麻麻的一大段训斥,珍小主瘪着嘴,不爱听的样子。万岁见她这样,就更是心头起火,便喊,皇上呢?把皇上给哀家叫来!皇上急急地追来了,万岁就把两人并一起骂,待骂完见那个被捎着的小太监还趴在地上不敢动,小小的一点儿,身上抖得厉害。便道,那孩子是谁房里的?万岁旁的李公公瞥了眼德保,说是敬事房端茶水的,年龄还小呢。德保不知道李公公说他年龄小是替他求情,还是就只是说他年小而已。李公公得了万岁的耳语,叫德保扶正太监帽,万岁要问他话。德保心里像是被人捏着,喘不上气,他知道他嘴笨,平时只动手脚都够蠢的了,如今更怕说错话儿会被打死或者赶出宫去饿死。他听万岁问他,你叫什么?德保就结结巴巴地:德、德、德……保字怎么也发不出来,李公公就俯身提醒他,说你慢点说,不怕,啊,大点声,老佛爷听得清。德保就又拿油汗小手揩了揩太监帽,努力大声道:
“回公公的话,我是、我是叫德保。”
帘内传出一阵儿好听的笑声,不是万岁,是另有其人,声音铛铛地亮,犹有稚气。德保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儿了。
万岁不以为意,便撤了帘子,起轿的时候德保听到帘内的笑声不止,还缠着万岁笑道:
“老佛爷,以德配天,敬德保民,是好名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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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国联军的铁蹄踏入北京城不久,珍妃就被推下了井。秘密处死的时候万岁不叫不相干的人在身边,德保听四喜广白她们说万岁气得跳脚,珍小主忤逆僭越,死前还喊着要见皇上,说自己没错处儿,自己死得冤!万岁大发雷霆,把她头上不合规矩的凤簪都拔了折断,遂叫崔公公架着她推入贞顺门的井内溺死,尸体就锁在井里,不叫人捞。随后外面啪啪啪地枪声零落,万岁带着皇上出逃,宫里只剩些零落的太监宫女。德保跟四喜就是被抛下的那些,广白跟着万岁也跑去了华清宫,四喜便屡屡跟德保抱怨此事,两人说着说着,宫墙外一声枪响,随后一片惨叫此起彼伏,便当即抱在一起护着头。四喜见枪声没了,就松开捂着德保耳朵的手,跟德保说,洋人在杀我们的人呢!在菜市口,不杀死刑犯,只杀老百姓!德保被唬住,说姐姐,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