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台上这位有些过节。
记得八年前雪灾的深冬,噩梦般Yin冷的一季,纪玉河在后院的小门外捡到这个脏东西,起初他没以为能是活物,想要扔回街上去,可是抬不动,正想叫人,那脏东西忽然开始有了动静。
他拨开树根一样盘亘缠绕的乱发,才依稀看出人的模样,再往里瞧,竟还有只小狗,已经硬了,留着几缕胸口的热气。
是他求师父把死人拉回屋里,扒开眼皮的时候,魂都快上奈何桥了。
戏园子里不养闲人,何况是最难的一年。
好在脏东西争气,没有去往下一世的打算,洗白抹净,露出脸蛋和身架,练出来了,也唱出来了,是个好苗子。
脏东西随师父姓,取名阮凤楼。后来于报纸上再见时,他已经是众星捧月的小蝴蝶,梳上油头换下戏装,乃至像个电影明星了,纪玉河乍一眼看去,没有认出来,再仔细一瞧,他恨得牙痒。
五六年前,两人十岁出头的时候,阮凤楼向师父告密,说纪玉河诱拐师父的女儿,害他被师父往死里揍了一顿,腿脚还落下毛病,几年才恢复完全。在此之前,纪玉河一直以为自己和阮凤楼穿同一条裤子,在同一个碗里吃饭。他以前也想过唱戏,可惜康复之后,他就已经比别人差了一截,从此便不想了。
他和阮凤楼既没动过手,也没吵过架,他们连话也没再说一句,就干净利落地分道扬镳。他仍旧远远地观察阮凤楼,看着他从天和园唱到大剧院,从上海唱到全国各地,这口恶气憋了几年,就跟发酵似的,总得有个出口。原来阮凤楼在旁人看来,是一张寡言少语的木头脸,纪玉河在心里送给他一个词,蔫坏。
最使人气恼的还在他真是深深暗恋过师父的女儿。师父的女儿,白白胖胖的小丫头,爱吃爱笑,也爱在练功房前的院里跳皮筋,纪玉河送给她一条自己编的小红绳,他没安过坏心。
其实原本若是把话讲清楚了,或是他真的拉下脸来道个歉,纪玉河心想,自己也不至于记仇记到今天。他还是有些没弄明白,一件未竟之事,鱼刺似的卡着。
此一时彼一时,曾经他还十分看重自己的男子气概,恨不得替阮凤楼和小丫头遮风挡雨。在他原本的预想中,假若十年之后,自己还能数得上的旧人里,必得有这两位,然而距离那预想没过多久,这两人就尽数离他远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位姓段的先生,无赖似的从天而降,剧情发展如同舞台上的滑稽戏。
如今他想,自己或许也爱上了其中一位姓段的。
他甚至无需在脑子里反复盘算,也很清楚地晓得段志初靠不住,可还是忍不住试试探探地要去依靠他。他真想去寺庙里烧柱香问问佛菩萨,自己是不是造孽的命,又怕佛菩萨真的显灵,给予他一个确切的肯定。
这时岛上端茶送水的小唱,开始暗示贵宾给些赏钱,纪玉河便随手扔出一颗翡翠珠子,让他们自己去抢。
他提前离席,掐点去后台等着了,虽说算是懂戏,可纪玉河并不执着什么结尾谢幕的。毕竟这几年他在岛上听戏,从来没买过票,哪怕是一票难求的场次,也不难凭空加出座来。天和园里有见不得光的买卖,平时便很看重维护与警局的关系,他主动出面,承担了桥梁的身份,仿佛是段正青的正房太太。
段正青也许知道,也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没有为难他。
纪玉河悄悄拨开帘子走进后台,一股熟悉且混合着脂粉、霉chao、汗臭的浓厚味道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挡了鼻子,叫来小厮,备上一封真情实感的告白信,加之Jing心包装的大礼,就等着阮凤楼下台归来。
对于这份礼物,纪玉河由于知道其分量,不免深感心疼,他认为阮凤楼配不上这份大礼,可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他又想不出别的办法。他必得一出手就戳到小蝴蝶的心尖上去。
这时周遭逐渐聒噪起来,大概是戏唱完了,纪玉河赶紧躲到屏风后面,看阮凤楼接过信封,又拆开包裹,看他在短暂地愣住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那是一身手工缝制的戏服,出自天津一位名家,据说他的手艺是宫里带出来的。名家本人是个戏迷,出宫之后,就改行缝制戏服,随着他缝制的戏服,已经红出好几个角儿了。后来他年纪大了,也就慢慢撒手养老,除了实在有交情推拖不得的,几乎不再接活。纪玉河起初没有门路,死活攀不上这位名家,后来还是借着小蝴蝶的名号,又恰好搭上个熟人,他才花高价求来这套戏服。说是为了小蝴蝶,其实他自己也是执念——哪个唱戏的还没想过这些呢?
已经一年多了,纪玉河假装一位狂热票友段先生,与阮凤楼进行着通信。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就等着阮凤楼上钩,叫他也肆意玩弄一番。这么多年了,回回是他落在别人手里,世间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哪怕是个气球呢,只受气不出气,也早都炸了!
恰巧最近他在家里过得很不痛快,因为瞥见段志初咬着笔头在憋一封长信——他何曾对自己如此上心?
纪玉河此时想到姓段的,还觉得有些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