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伏漏,旱死豆,入伏这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是个好预兆,恐怕整个三伏天都高温多雨,易成旱灾。
凌肖一大早便下山去,临行前还帮白起换了敷药,叮嘱他莫要乱跑。敷药不能见水,今日便是连练剑都要免了,白起坐在屋中听穿林打叶声,原是他已经习惯的宁静,十年二十年,大师兄就是这样长大的,然而此时此刻却无端觉得寂寞。他又抚摸胸口,回忆那种无声的痛从何而来,最终也没个定数,只好搪塞自己:眼睛害病后,身体也跟着散漫了,实在不该。
练不成剑,白起无事可做,惊觉自己的生活已经被凌肖安排妥当,明明起初是出于好心收留对方,如今自己却凭白受益,倒显得这份好心没那么好心,顿时又坐立难安。他在前堂踱步良久,决心应当做些什么报答凌肖,可是凌肖需要什么?此人似无欲无求,身上又有诸多秘密,白起若想为他做些什么,倒显得像是自作多情添乱去了。
常人所为不过名利,然凌肖既说是被通缉——且当这是真话,又躲入山中避世,名与他便无用,甚至多添一笔乱账,白起无法以大师兄的名号为他作担保。并且白起心里清楚,凌肖不愿意他再与临清宗往来。而关于利,白起更没有能够打动凌肖的筹码,他在宗内生活清贫,行走江湖时又多散财济世,隐居后更是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直到凌肖到来。便是将身家财产交付凌肖——他已这样做了,也不过得到两声嗤笑,嘲弄白起这副穷鬼模样是如何能够娶妻的。
白起老实回答,定亲一事由临清宗现今宗主全权包办,多少念及祖父旧情,倒也搞得隆重体面,下礼更不必说;而他离开时只带了一柄清风剑与一袋银子,其他东西都留予小师妹,当作结束婚约的赔礼,如今身上只剩这三瓜两枣,确实入不了眼。凌肖沉默片刻,又恼火起来,骂白起是陈世美,是薛平贵,“把东西都留给你那好师妹,却用这点碎银子就想打发我!白起,你待我便是这般薄情寡义!”
但凡白起念书时多看些话本,便能发现凌肖的指责全然立不住脚跟,大师兄糟糠之妻的位置怎么排得上他凌肖?但白起老老实实担下了这番控诉,憋了半晌,只好喃喃道:“我以后对你好。”
“是只对我好!”
白起说不出口。又听到凌肖用力跺脚,闷闷泣音隔着布料传来,似是凌肖用袖子遮住了脸——树影里守夜的十三心想,好假的装哭——白起信了,急急伸手去拉凌肖,道:“我以后只对你好!”
凌肖大笑起来,脸上哪有什么泪痕,反手抓住白起,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如此说来,名与利凌肖都不需要,这倒也合理,凌肖毕竟不是常人。那么,江湖中人又所图为何呢?白起思来想去,除了名利,还有情义二字。若是为情……他心中一颤,又或是一沉,抚摸清风剑的手缓缓停下,升腾起一丝对自己的厌恶。良久,白起长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若是为义,便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值得。”
定下神来,白起反而坦然自若了不少。午后,他洗去敷药,摘下一片竹叶,吹奏起一支轻快悠远的小曲儿,断断续续的曲声穿过层层叠叠雨幕,不知过了多久,一朵青色伞花绽开在山林的道路间,飘逸动人。撑伞的人望向废弃的寺庙,秀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挣扎和犹豫,最后轻咬下唇,毅然决然地迈步前进。
白起听到脚步声,起初他以为是十三上山来了,不甚在意,直到那脚步声近了,他听出一丝陌生人的意味,不动声色地止了吹奏,清风剑跃跃欲试。来人进了前堂,似是为他如今的模样所震慑,竟被定在了原地,他抬眉叱道:“你是谁?”
半晌,他才听到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女声。
小师妹含泪道:“大师兄,是我。”
小师妹名为悠然,因着身体不好,被家人送来炼体,那日并非临清派开山门的时候,但她仰着小脸气喘吁吁爬上山的模样打动了一位师叔,便被收入门下当作弟子,因着晚了众人几个月进门,又被喊成小师妹。与白起不同,悠然生得讨喜,一双眸子更是灵动,性子也活泼亲人,小师妹全然是爱称。她待宗内同门如手足,贴心关照,与白起定亲时不知多少人暗暗叹息,便宜了大师兄这根木头!后来长生门在她与白起成亲那日大闹一场,婚事作废,这些人本该暗自庆幸,可想起白起的眼是为保护宗门才被长生门毒瞎,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又长吁短叹,命运作弄好人。
此刻,两人相对而坐,相顾无言。雨天光线暗淡,连影子都不甚清晰,但也许眼睛确实好转,白起反而能准确捕捉到悠然的身影,便将无神的目光望过去,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是个巧合。”悠然看着那双眼,更觉得悲痛,强忍心中愁绪,道:“我与顾师兄等人奉命下山清匪,在离这远一些的山头,是一群刚刚聚起的亡命之徒,成不得气候。他们绑了许多人,其中有个普陀寺的小僧,我送这孩子回来的路上听他念及许多庙里的事情,还说今年庙后的山上来了个白衣剑客,我便存了一探究竟的心思,没想到……真的是你,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