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已是到了暮春时节,送客行人却好似漫漫杨花一样,遍布淮水两岸。临北一线有战乱,征夫源源不断被送至前线。兵士持盾踏入行道,让本来与世无争的京都,梦醒在荼蘼落尽的时候。周季萌辗转反侧了几日,终是跟父亲周云提及和离一事。周云果真如他所预料,听完他的话后勃然大怒,“蔚卿,你这是何意?你是在逼为父吗?”周家的前中书监在堂上依旧威风凛凛,让周季萌看到中书舍人徐平群在朝堂上大肆打压异己的嚣张模样。可惜,被父亲看不起的庶族掌握了实权,连他和大哥都无能为力了。年轻的秘书郎跪下,他一字字认真真挚地说道,“父亲,文氏的身体实在难以为继,儿子本意是找到良医治好幼旋,但道士说她本就不能沾染尘缘,带发修行方为上上之策,才可保住她的性命。儿子觉得二人姻缘是强求了她,周家应该好好处理此事。”周云背对着儿子,只是看着屏风上的高山流水。周季萌只是听见父亲冷笑道,“如果真是这样,文氏便好说。那你可还想娶妻?”居室内十分雅致,布局宽敞明亮。青釉熏炉盖顶上贴塑有千岁玃,镂孔中正吐檀香,香气弥漫在锦堂之中,破除浊臭之气,开散邪秽之雾。父子二人对峙着,计较周季萌身上的得与失。周云祛病求长生的愿望都燥得迫切,香雾扑面,让周季萌的口鼻逐渐窒住。周季萌的声音弱了下去,“儿子欲请上前线杀敌……”“你!你真想气死我!”周云大惊失色,转身看向儿子。他捂住胸口,手指颤抖指向周季萌,一个不稳,差点倒地。周季萌也慌了,连忙扶住父亲。周季萌把周云揽入怀中,父亲已经不比自己高大,这让周季萌内心不住酸涩。但因为要守好周家,他打算走军功的这条路。父亲,应该能体会到吧。周云喘了几口气,睁眼看到是周季萌,过了好久,他才低低叹气,“蔚卿,你……父亲不希望你离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吗?周季萌眼里多了几分热切,“阿耶,我和大哥都在您的羽翼下养尊处优,国家有难,怎能推脱?”“呵呵,国、国家……”周云恍惚地喃喃。这时候他的眼暂时盲了。苦难加诸于多年来的病体,已使他看待世道的双眼都难逃一劫。继而,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凛冽严酷地说,“为父未教你忠君之道,乱世之中,只希望你以家族为先。”周季萌尽管知道父亲不喜皇室,可是这般赤裸裸的大逆不道之言出自父亲之口,还是让他手脚都忍不住一软。他要从军,也不尽是出于什么忠君爱国,也有周氏实在需要新出路的缘故。“蔚卿,为父吩咐你一件事。你如果还坚持从军,便去吧。”周季萌单膝跪地,“父亲请讲。”“我的兄长英年早逝,膝下无子。”他说到此处,声音多了几分哽咽。“上战场九死一生,为父希望你……活着回来,成为他的嗣子。毕竟,我的身体已不大好……”周云再也忍不住悲痛,不由得声泪俱下。周云抓住了周季萌的手,望着他肖父的面容,嘴唇嗫嚅,想讲出真相。可是多年前从宫内送来周季蘅的尸体,让他有口难言。尸体不足以让他屈服,他臣服的是罪魁祸首。父亲啼哭难抑,周季萌原本昂扬的心再不像之前那么高高在上。他明白父亲为他计之深远,也担心他的生死,是严父也是慈母。他只能往爱子上去想周云的眼泪。因自己被爱着,所以他在相连的血脉中一并痛苦。至于其他能使父亲痛哭流涕的,周季萌也根本不会知道了。窗外是浓郁春光,而他正渡风雪,还不知能否归来。刮向北边的寒风,不止来自于海上。--“十六是要从军?”刘氏听了消息,赶来他的房。这个女人向来听父亲的话,奉夫为主,对待儿子,也总是百依百顺。周季萌搀扶着母亲,把她扶到榻边,才应道,“是的。儿意已决。”刘氏抱住儿子,怯怯地说,“十六不要受伤,好好回来。”“好……儿子一定会做到的。”周家对周季萌弃笔投戎一事倒是不惊讶,因为大家都在惊讶,周云竟然会放他离开。至于和离一事,几乎无人提及。离开京城前,周季萌趁休沐,自己独个在建康逛了个遍。这一去不知是几年,这一回不知是什么身份。老死建康,一眼就能看见尽头,他并不想要这种生活。他拂开侧长的树枝,踩过shi润的泥土。有女子在河泽对面。她慵懒抬眼:“我知道你是谁。”
周季萌审视着她。她有干瘪的嘴唇,如朽坏皱皮的橘,还有那消瘦的躯体和黯淡无光的神色,跟印象中江南美人大相径庭。他不懂帝京是如何养出如此憔悴女子。风吹过,只有衣裳微微浮动,好似坠入湖泊的白云。她向他跃去,又像只灵巧的老猫,拨开枯木朽株,涉过朦胧湖泊,跟着暮光一同拥住了孤独的公子。倘若他没有立志,倘若他不在此地,也许愿意沉醉在这旖旎的梦中。但如今,他却下意识挣脱了她的怀抱。“如果你要拒绝我,那请你看看泛滥的水灾,欲作的暴雨,你会踏着尸体和被毁坏的庄稼而不得北行。”女人毫不在意他的拒绝,整理了一下衣裳,放肆地笑着。周季萌没有作答,只是继续走着,回头一看,那个女子已消失在茫茫的林莽中。他打量起周围了一切,都还在氤氲的shi气中轻轻拂动;她的话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曾几何时,夜里他不断做梦,种种往事接连上演,以至于白天眼见自己身处的水乡,都在心里止不住长叹。但走着走着,周季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