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灯笼,家家门首上新换的桃符更为节日增添了几分喜气。秦之洵此时的目力已有所退化,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的,似是笼着一层轻纱。所幸鼻端总隐隐萦绕着的华陵梅的香气,倒也给了他几分慰藉。他手捧花枝,像是对待无上珍宝一般轻轻摩挲着——在临行前,他让小厮扶着自己,又比对询问再三,终于亲手折下了最白的一枝花。
马车在行驶中虽已力求平稳,但难免会遇上不平之路,偶有颠簸。每每哪怕是最轻微的一次摇晃,都会给秦之洵的病体带来不小的冲击。在秦之洵又一次咳出一大口血后,驱车的侍从终于忍不住停下车来,颤颤巍巍地劝道:“爷,咱们还是停下来歇息几日再走吧,啊?您这样……您这样,怕是……”
“咳……无碍。”秦之洵在车案上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到一方绣帕,一把攥紧拿来随意抹了抹唇边血迹,“此处离冀州不过三日。三日……我却还是撑得住的。”
侍从无法,只得继续驾车前行,动作却一再放得小心。车内亦少有传来咳嗽声,只不知是当真无碍,还是强自忍了下来。
第三日的黄昏,马车终于驶入了冀州的城门。这座曾被战火□□过的城池,此时却丝毫看不出破败衰颓。青石板砌成的街道虽常有缺口残损,却毫不影响贩夫货郎们走街串巷叫卖着年货。稚童们三五成群地嬉闹着,不时从怀中摸出几味便宜的零嘴。今日便是除夕了,佳景佳节,当真是一派人间烟火气息。
奔波月余的马车止步在一家客栈门前,甫一停稳,侍从便急匆匆跳下,掀开帘子,欲将秦之洵抱上楼去。秦之洵半阖着眸子,苍白的脸上泛着一抹不正常的chao红,显而易见发着高热。待侍从伸过手来,他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其推开,只将手朝车内虚空处胡乱地抓着。
“梅花……我的华陵梅……”
侍从鼻头一酸,拾起早已夭谢了多时的花枝,小心搁在秦之洵手上。秦之洵一下紧紧地攥着花枝,对它的残败毫无所觉,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满足的笑意。
“爷,您且在此处歇息着,小的这就去城内为您寻来最好的郎中。”
侍从轻轻把秦之洵安放在榻上,为他盖上了从自家府中带来的锦被,抹了把眼泪,便疾行出门了。
秦之洵仿佛对他的离去毫无所觉,事实上,他从昨日起便对外界几乎失去了感知能力,时醒时睡,意识也变得迷迷糊糊。如今强撑着赶到了冀州,心中一松懈,睡意亦来得愈发频繁而深沉。
“翛然……”
他嘴里小声咕哝着,总觉得连名带姓地叫才更为顺口。再张口时,喉头一口腥甜却是阻止了他的发声。
还好……他还有华陵梅。
秦之洵将指尖艰难地抬起,轻叩花枝,痴痴地浅笑着。睡意懵然时亦有些疑惑与庆幸——出行业已月余,怎么这花却总是开不败,这香亦总是散不尽呢?
半梦半醒间,周遭变得有些昏暗,原是夜幕已悄然降临。然而窗外的街上却是一派热闹景象。兴奋的百姓涌到了街上互相恭贺着久违的太平,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烟花,火树银花,流星如雨,欢笑与惊呼声不绝于耳。
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挟着一点冰凉落在秦之洵脸侧。
“下雪啦!下雪啦!”
街尾小童惊喜的喊叫恍若一道闪电,划过了秦之洵已变得有些浑噩的意识。他猛地从睡意中挣醒,浑身打了个激灵。下……雪了?
“冀州万丈飞雪,可比得上华陵之梅玉骨冰容之白么?”
一声低沉的叹问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在心里,在梦里,在上下一白的天地间飘转。
秦之洵浑身颤抖着,连嘴唇也打着哆嗦。他摸索着榻边桌案,奋力直起身来。指尖划过案上的白瓷杯,无意中将其打翻在地,白瓷破碎的声音宛如玉石相撞般清脆,半凉的茶水溅起几滴水珠,秦之洵却全然不觉。
他终于强撑起了身子,艰难地扭过头望向窗外,睁大了眼眸。
咫尺之外,就是答案。
他来赴约了。
一片黑。一片全然如墨的黑。
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秦之洵失魂落魄地瘫倒在榻上,不住喘息着,仿佛身上最后的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庭前那株孤傲的华陵梅,想到了水风亭中疏狂不羁的那幅字,想到了南国城东稚子甜糯的歌谣……他想到了很多,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究竟是赴约了,还是负约了?
昏沉间,他已无力去分辨。
“奈何……”
眼眸轻阖,似有若无的一声,逸散于偌大天地间。
第7章 番外:七年(下)
秦之洵阖上双目的时候,没有想过自己还有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曼珠沙华殷红得似血,地府迢递的千里黄云之下,无数游魂在奈何桥畔川流不息地游荡着,莹莹鬼火幽蓝飘渺,闪烁不定。
秦之洵愣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冀州飞雪的冰寒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