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瑱有两悔。一悔未尝与殷安沽酒,二悔嫌他“裴瑱瑱”叫得聒吵。
殷安无事辄喊,前字脆朗,后字漫长,宛然弹铗遗响。裴瑱爱剑如痴,拭剑于他不啻课业,尤是化入髓骨的禅定。他拭剑,殷安倚檐上轮着戏称,久之亦铸禅定。人若不在,拭剑闻声,如晤。
他与殷安,结仇先于识荆。
涑洲自古为福地,可以沟通上界;殷裴两族及谶族先祖为上界仙人扈从,时人敬仰,尊礼苗胄。后两界阻绝,三族就衰,谶族深谙占筮还婴术,渐居殷裴之上。两族嫡裔能得谶族占卦,是谶族与两族仅存的情谊。裴母怀身时曾求谶族卜问运数,知小儿命有一劫,须借殷门福力化解。裴瑱总角之年即至殷门拜师,两府尊老以裴瑱殷慈登对,有意约为婚姻。上下话风通达,有人便以此逗弄殷安。他认定裴瑱入府是为拐走阿姐,独于阖府叹赞中撇嘴鼓颊。裴瑱开初不知缘故,殷安自曝陈事,鼓颊是藏了两粒党梅。
殷门修习颇多可乐,会夜晴月明,必有殷安携酒叨蹬。依他说辞,无趣人霸风月阁必遭天谴,裴兄甚闷,得有机伶人调匀调匀,各济功德。殷门宾阁为造化钟情,冬暖夏清,宜品夜景;观风不拘于一隅,名曰赏月,实则谐谑。
裴瑱曾问:“盈亏循序,有何可赏?”
“这就不是了,”殷安遥指玉盘,“亮堂地儿没看头,黑点有意思——像不像一口牙,咬着个麻饼。”世间种种风月,到他舌尖,俱不出于五脏庙外。
殷安掷山虫、摇色子、嚼风鸡。裴瑱平心侍剑,无心送客。哑忍竟助势焰,殷安不复独乐,茶果艳曲件件与共。依他说辞,“怕你闷出个少白头和老夫少妻”。裴瑱知他用心为善,随他去了。
待小世弟知事些,轻歌忽远,裴瑱徒怀长铗,久拭不净。片顷牖外骤落瓜仁雨,一臂荡下捞捕,少许脱掌。三指攥物,两指前抵,贴缝摸索无果,终竟挂下一张脸。
裴瑱目不别视,向窗拨去殷安赠的谏果。殷安夹物入口,脸一皱,倏尔上檐。谏果妙在初涩后甘,裴瑱独爱此味,也收剑于檐下含食一枚。回甘时殷安搭在窗边,左腮鼓起顶玩谏果。旧事复新,拜师至今足足十载逸景,恍疑是檐上檐下之隔,同一个欢喜鼓颊的殷安,翻身便能逾越。他再看殷安,他身后一片黢黑,今宵不宜赏月,不知何故而来。裴瑱无意相询,拭剑而已。
“还擦,再擦剑都没了。”殷安睇他道,“明天就被老爹扔出门了,你还真一点不急。”
此界久不闻仙人音讯,武道飞升亦成经年旧迹,而涑洲三族念兹在兹。殷裴家庙岁岁供奉东溟仙主,谶族自诩封神,于殷裴家传也不无觊心。去岁仲冬,涑洲滨海三县地动,东极忽见岩屿,沧瀛中坼,一径成于旦夕,闻者以为神异。奇观亦见诸殷裴家传,与百年前仙主降世异像无不相符。殷门家主有意登岛探幽,无奈寒冬不便,殷慈又于日前发疾昏厥,事情便搁置了。
今春裴瑱及冠,家主以首徒可独当一面,派他上岛一探,是练行亦是阳谋。两族各守家私,登岛人手必得权衡一二;岛上境况未明,他姓有所忌惮而观风伺隙,此行必生风波。
内中曲折,裴瑱率多知解,但殷安问起,便道:“剑在,不必。”
殷安惊笑。“煮来娱肠还是熔了解渴?亏得阿姐问你驱虫药草齐不齐截,我看你是一剑一个准——我说裴瑱瑱,”他收笑,“要是,真有仙呢?”
裴瑱道:“早有定论,何烦多问。”
“仙,山上人。山上人随手绝了仙路,山下人还得跪下受恩赏,哪门子道理?要是真有,话本里呆着去。”
裴瑱平气道:“如此便无涑洲三族,娱肠解渴更不必说。”
“唔……倒也是。”殷家姐弟形容肖似,殷安一敛色便与殷慈迥异,其判然几如裂帛。他沉眉搓擦谏果,皱皮上七横八纵,无一能供人陈情,徒然扰搅裴瑱拭剑的律格。
裴瑱了悟关节:“先生不允你去?”
殷安叼住他抛起的谏果,含咬片顷闷闷一哼,算是认他言中:“嫌我不中用。”他负手嗢哕,照搬人言:“‘好吃懒做,成天不干正事,祭祀前好生反省’,一堆老话颠来倒去的。那阵仗,七月前我是别想出门了。”
裴瑱收剑入鞘:“又有谁能拦你?”以殷安的身手,夜渡城隍也未必有人探知,出入殷门自是不在话下。
“你能不能别老是两字四字往外迸,跟和尚念经一样,听着人头疼。”
“无非与你调匀。若想让我替你说情,不妨直陈。”
“你又来!”殷安一哽,过一息才郁郁道,“我是想去,要是岛上能挖到什么灵丹妙药……阿姐身子养好了,哪儿还有你的事!”
“自不能让你白占两声‘二郎’的便宜。”裴瑱道,“若你讲明缘由,先生不当不允。是有他故?”
“多半是怕祭祀不顺吧,祖宗定的规矩,到阿姐和我这是头一次用上,谁都不踏实。阿姐又……”殷安迟疑道,“我要想走,哪管老爹准不准,只是觉着要出变故,总有东西在心里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