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回头看,却能听见身后声声枪击,重重敲击在他心扉。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前一刻他还和张三在这里谈笑,现在他却丢下张三独自逃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留下来成为拖累,更不能被人抓到,成为别人要挟段正歧的把柄。
许宁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明明是酷暑夏日,喘进他胸膛中的气息却使人如坠寒潭。他从骨髓到灵魂都在簌簌发抖,他不能去想象留下来的张三在独自面对什么,不能去回忆张三身上的伤口。他生怕脚步只要一停顿下来,就会忍不住冲回去,却成了真的拖累。
他只能向前跑,向前跑,感觉自己在走向一个不断攀高的悬崖,前方只有绝境,没有出路。然而他只能不断地向前跑,跑到灵魂都枯竭为止。
直到他突然被人拉住。
“元谧!元谧!”
甄吾喊他:“你没事吧!你醒醒。”
许宁一个激灵,这才好似清醒过来。他看向站在眼前的甄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箬至!去救他,张山!张山他……”
甄吾眼中流露出不忍,被他不断拽着却纹丝不动。
许宁忍不住大喊:“你怎还不去啊!他受了伤,还中了两枪,你不去的话他就——!”
“元谧。”
甄吾轻声地,像是怕惊醒他一般,温柔地道:“三哥他……”他顿了顿,换了句话说,“你先看看你现在在哪。”
许宁回神,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船厂,也不在梦魇般的绝壁上。他坐在段府的书房内,身旁是甄吾还有前来诊治的医生。他的双腿阵阵刺痛,却近乎麻木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是深夜,不再是之前亮若雪地的白昼。
他听到甄吾说。
“元谧,我们去的时候,三哥已经……走了。”
许宁捂住眼睛。他这才想起,他跑出了船厂,在街上狂奔,几乎跑遍了大半个金陵,才遇上听到消息前来接应的甄吾。
甄吾把着魔一般喊着去救人的许宁带回段府,至此离袭击发生,已经过了半日。而等援兵赶到的时候,张山半跪在地上,身上打满了窟窿一般的洞眼,血已经流干了。
许宁终于忍不住流出一滴热泪。他想起了他和张三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再不会有人喊他“夫人”了。
那个从他家房梁上跳下来,笑着说“我叫张山,你也可以叫我张三”的人。
已经不在了。
低低的哀鸣变成悲恸的哭声。许宁像孩子般任由眼泪穿透手掌,他那颗惯于忍耐的,却也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心,此时被血淋淋地割下了一块。那绵绵的钝痛将随着一个人的离去,永远无法修复。
像累累白骨,赫赫深渊。
☆、第70章 峥
林白水死了。
在邵飘萍死后不过百日,他的旧友,林白水先生也因“宣传赤化”被杀。同一时间,京城几家报社一同被封,人心惶惑,不能安宁。
萍水相逢百日间,邵飘萍和林白水两位新闻业泰斗之死,彻底让北平的新闻自由化为无尽的飞灰。
消息传来的时候,因考虑到林白水曾与皖系有旧,甄吾想着,是否应该就这件事询问将军的看法。他想去找许宁商议,然而,许宁最近的状态却有些不对劲。
张三死去已过了七日,头七过后,许宁便命人将他安葬在紫金山脚下。这几日来,许宁一反常态地几度出入金陵的驻军地,似乎还在向驻军的士官学习枪法。
甄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去问。直到许宁主动找上门来。
“箬至。”
许宁道:“陪我去一趟医院。”
他身上还穿着练枪时的制服,没有脱下,就带着甄吾匆匆向城内医院赶去。路上,甄吾小心地试着说:“今天早上收到的消息,林先生他……”
“我知道。”
许宁:“张宗昌命人枪杀了林白水,等其他先生们去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人死如灯灭。”说这句话的时候,许宁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甄吾以为他是想开了,即便悲痛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失常了,然而事实证明他想错了。压抑在平静的假象之下的,是火山灰下的热烈浆火。
他们进了医院直接往楼上特殊病房走去,病房门口有几名段系士兵看守着,看到他们过来立刻行礼。
许宁点了点头,问:“人醒了吗?”
“醒了,先生。医生刚刚给他复查过。”
“好。”许宁道了声,便推门而入。
他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病床上,正在由护士换药的张孝若。张孝若吃惊地向他看来,在看到许宁时,神情一时很复杂。
“你下去吧。”许宁对护士道,“没有需要,可以不用再进来。”
护士自然知道这几人的身份,不敢不应,连忙拿着药品走了出去。
“张先生。”
张孝若抬头向许宁看去,总觉得这个人似乎有哪里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