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气晴朗,教堂门口的草坪上有一群儿童嬉戏追逐,天上挂着各色各样的风筝,有燕子型和蜈蚣型的,妆点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与渺渺白云。冬日的草变得枯黄而萎缩,但不妨碍孩子们活力十足的身影在上面奔跑,踢皮球,做游戏。路边的落木萧萧而下,只剩几片孤零零的枯叶垂在枝头上。叶和熙把手揣在袖筒里,抬头望着远处教堂的白色钟楼和医院门口停驻的车辆,慢慢地踱步在人行道上。
他拎着一袋东西走进病房里,母亲躺在床上,叶瑞英正晾晒换下来的衣服和被单。他放下包裹走到窗边抬手帮妹妹,问她怎么不让护士来做。叶瑞英摇摇头不说话,执拗地要自己动手做。兄妹俩把医院的被单抖平整,用木头夹子固定住病号服。微风吹拂着白色的棉布飘舞起来,透着一股皂荚的清香味。叶和熙把妹妹从凳子上抱下来,取出布袋里的漆木盒子,盒子里是松仁核桃红枣等干果,下层还放了几块苹果玫瑰nai酪。叶瑞英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些花花绿绿的点心,瞪大了眼睛直咽口水。叶和熙让她拿着吃,她胆小地看了一眼哥哥,又对着清香的nai酪打量了一会儿,才小心谨慎地拿了一块。小手紧张地颤抖着,还没送到嘴边就啪叽一下掉到地板上。叶瑞英蹲下身捡起来想继续吃,被叶和熙夺过来说脏了就不能要了。
妹妹闻言嚎啕大哭,也顾不上吃点心了,站在原地扯着嗓子厮闹。叶和熙赶紧拿了一颗圆滚滚的红枣放到她手心里,安慰道,“不哭不哭,多的是呢,以后再拿给你。”
叶瑞英这才渐渐地从鬼哭狼嚎转为间歇性的抽泣,握着红枣掰成两瓣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着,安静得恍如和之前是两个不同的人。
走廊上的护士听见动静开门问,“需要帮忙吗?”叶和熙上前解释,“没事,我妹妹耍小脾气。”他看叶瑞英不哭了,转身关门来到房间外,问值班护士,“我娘的情况还好吗?”
护士迟疑了一下,说,“辛普森院长亲自检查之后也没得出结论,说目前还没有合适的治疗方案。只能以维持生命为主,一些仪器和药物也运不进来,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叶和熙听完神情有些恍惚,他漠然地点点头,向护士道谢之后回到病房。
除了有进气和出气的动作,母亲看上去已经和尸体没什么两样了。他站在床边静静地想,曾经住在破屋里的时候,他疲命于奔波生计和看护病人,晨昏定省地为母亲擦身服药,盼望着哪天攒下一笔钱治好母亲,一家三口能看到幸福的希望。但这希望总是被现实无情地打破,冷酷地告诉自己无路可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儿时的厄运。
那天他在砖窑干完活回家,打了盆井水在屋里洗手,母亲正坐在灯下缝补旧衣服,烛光微弱地跳动着。院子里突然传来打砸喧闹,几个大汉拎着父亲的衣领拖进门,懦弱的赌徒父亲还在哀声求饶,被一脚踹到地上。叶和熙拉着母亲藏到衣柜侧面夹墙的缝隙,母亲捂住他的双眼不让他看。可是挨打的惨叫声还是回荡在屋檐下,他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不敢放开。等惨叫声平息下来,大汉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值钱的东西,连床榻上的被褥和枕头都丢了一地。身上纹着青龙白虎的男人抄起沉睡的婴儿,扯开脏兮兮的包袱布,抖落两下发现空无一物,高高地抬起手沉重地摔下去,“咕咚”一声婴孩的头砸在坚硬的灰泥地上。母亲大呼阿英,冲出来抱着哭泣的女婴,撕心裂肺地叫喊为什么老天如此对待自己的骨rou,磕头求他们放过无辜的孩子。
大汉拉开她,往衣柜的方向走。母亲拽住他的脚踝阻止,叶和熙的身影闪出墙角,扑在母亲和妹妹身上,绝望地质问,“你们不就是想要钱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让我们一家到黄泉底下相聚。”
大汉不屑地哼了一声,“把你们统统都卖到黑市去,铲平这栋屋子,抵了这条癞皮狗欠下的债。”
叶瑞英咬牙切齿,“他不是我们家的人!他已经死了,我没有这个爹!”
大汉把其他人叫过来,叉着手围住三个妇孺,冷笑道,“这小子不识抬举,教训一下他。”
叶和熙后来都被打得麻木了,只有一个清楚的认识是要保护好身下的家人。母亲自那之后每况愈下,经常一晕就是三五天,瑞英脑袋里的毛病恐怕也是那时落下的。过了几年叶和熙再长大一些,长胜银庄的伙计拿来一份地契和卖身契让他签字画押,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摁下红手指,从此进了晚香楼深似海,茫茫世间人来人往,竟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
如今他锦衣玉食,有了栖身之处,却从未忘记过往的幽深黑暗。和平的日常生活也会让他心惊胆战,凌晨醒来的时候躺在仇振齐的身边还以为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他靠在结实的胸口上聆听有力的心跳声,总是熬到眼皮撑不住了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