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着门口最近的山子先反应过来。山子一瞥见小霸王的身影,手头动作都麻利了,洋工不磨了不说,还主动找吴妈要活干。钟陌棠一眼就看透他,平常多付出一点都恨不得表功讨赏的主儿,抽冷子不惜力了,准是怕小霸王缠上他,一个心血来chao又拖他出去当陪练。
他这么此地无银,荣琛也不傻,打他旁边过时,眉一拧嘴一撇,话横着就出来了:“和你玩最没劲了,没劲极了!你起开!”
山子点头哈腰地一拱手:“得嘞!您请。”
荣琛正处在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 ,全家上下都对他敬而远之,唯独吴妈打心眼里不烦他,也唯独他在吴妈跟前不淘得没边儿,不耍少爷脾气犯浑。他时常上厨房找吴妈,先躲在门口扒个头,探探“喻黑脸”在不在,这决定他下一步是大摇大摆地登场,还是贴墙溜缝地窜到吴妈身后。
“喻黑脸”本名喻崇礼,是荣府的厨子,因着肤色暗淡外加不苟言笑得此外号。他性情算不上谦和,但手艺了得,他原是霍家登云楼第八代首席掌勺的大徒弟。七年前的秋天,他师父因为每况愈下的身体再也无法应付繁忙的后厨,决定退居二线。正是登云楼头灶交接的褃节儿,他老家突然来信说母亲病危,他是个大孝子,闻讯二话不说就着手打点行李。
他这一走大半年,再回来,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已站着他的师弟。转脸他就辞了登云楼的差事,至今谁也闹不明白,连他师父都不懂他为何非要赌这头灶、二灶的气。谁问,他都是一句:“酒楼活太累,一年到头歇不了两天,费神。”但大伙都知道那不是实话。
后来他被介绍进荣府。他宁可闷在租借区的小洋楼里伺候单单一家子人,也不愿重回百年字号的登云楼,人们就说他死了妈连脑筋也一块死了,他只当没听见,在荣府一待就是六年。
喻崇礼每年过年都要回老家,必定要回,小年前就走,过了十五才回,他家里还有个年迈的爹。他这份孝心很得荣老爷看重;荣老爷本身也是个孝悌思想极重的人,有一回甚至主动提出让喻崇礼把父亲接来城里养老,如此既省了他年年折腾,厨房的事由也不必间断,两不耽误。喻崇礼却没答应,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爹待在老家还能多活两年。荣老爷一听只得作罢,话到此份上,再说那就等于是不让人家老家儿活了。
喻崇礼平日大部分时间窝在厨房,偶尔出趟门,一出就是大半天,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他话不多,但见了谁也不矮一头,他对老爷太太永远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低声下气,对府上的小姐少爷们更是别提。钟陌棠曾听他数落五少爷,那语气是真不把小霸王当少爷看。
小霸王也是吃人嘴短,对喻崇礼可不敢像对山子那样呼来喝去,连他父亲都不把人家纯当个下人,荣琛顶多叉着腰嚷嚷一句:“我告诉我妈去!”
喻崇礼听了头也不抬,哼哼着说:“你告诉谁也没用,厨房重地就不是你待的地界儿,上别处玩去,我这儿哄不起你。”
假如荣琛继续叫嚣:“这是我家,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喻崇礼便提溜着他的衣领把他搁出门外。
若荣琛还是不走,喻崇礼干脆把厨房门一关,说此处是他的地盘,他的地盘现在不欢迎荣琛,让荣琛一个少爷家别没皮没脸,都让人当泼皮耗子撵了,还赖着不走,换他他都无地自容。
话虽不中听,但吴妈知道他是怕伤着孩子。厨房里又是刀又是火的,万一出个岔头,做下人的没法和主家交代。
其实荣琛每次来找吴妈也不捣乱,多是缠着吴妈讲些乡下的奇闻异事。那些他在学校里听不着,他母亲也绝讲不出来的有鼻子有眼的真实版聊斋,令他兴味盎然。尤其听完再到班里添油加醋地一传播,把胆小的女同学吓得直捂耳朵,跺着脚嗔他一句“讨厌”,他就更快活了。
每到放假是荣琛最无聊的日子,家里没有和他年龄相仿的玩伴,偏他又是个坐不住的浮躁性子,赶上喻黑脸不在,他一天里是早中晚地往厨房跑,为再去学校储备“乐引子”。吴妈却不敢给他讲了,说太太知道了她差事就没了。
起因是一个黄鼠狼变小孩脸的乡间传闻。吴妈说是她老家五舅母的二爷爷家的小外孙身上发生的真事,荣琛当时听得津津有味,夜里就梦见了。大黑晌的,他不管不顾地一通砸他母亲的房门,非说自己屋床底下有动静,有两眼冒光的黄鼠狼贼着他要和他换脸。
荣太太那晚本就心情不佳,老爷和姨太太听戏回来又睡到一起去了,她烦得失眠,好不容易迷糊着了,儿子一通折腾使她睡意全消。第二天一早她就去给吴妈训话,让吴妈往后别在孩子面前讲些不上道不入流的糟粕迷信,若再有一次就卷铺盖走人。她的态度相当不客气,搞得吴妈是又难堪又自责,自此再不敢跟五少爷胡说八道。
见磨了半天吴妈不为所动,荣琛对日发誓,说这事绝不可能让他妈知道,他出卖谁也不会出卖吴妈。吴妈仍是不讲,商量说要不把莲心叫来,让莲心给少爷唱一段“桃花儿开,杏花儿白……”荣琛说没劲,他不要小放牛,不要牧童村姑,他就要听黄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