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乎是乘着万岁声飘来,危危高髻缀玉蝉,宫妆艳饰,前呼后拥,目光云似的瞥去。
骆子实想叫她,四面奔着向前行礼的少年们猛然一涌,他的声儿梗在嗓子眼,成了张嘴放哑炮,呆呆杵在原地。
陆重霜清丽刚健的身姿劈开迎面奔来的齐呼,径直朝主位走去。她在匆忙下跪的一干人前站定,不动声色,眼眸低垂着扫过面前的惨状。
金灿灿的熟柿打翻一地,踩了个稀烂,精心培育的秋菊也多半折枝断头。各宫小侍你拉我扯完,脸上顶着几块淤青,撕烂的衣角还拧在对方手心。耕牛在湿泥地上一路走,一路拉屎,都比这惹人嫌的场面干净。
她抬眸,望见晕倒在主位上的夏文宣。他脸白得发青,躯干纤细到近乎是窝在绸袍内,大抵是怕担上挥霍无度的罪名,浑身衣饰清减到招人嘲笑的地步。一截手露在袖口外,手背青筋可见,像被斩断的白玉柱爬上了苔藓。身旁一名他平日还算亲近的小侍,正俯身跪地,两手高抬,虚虚扶住他的胳膊。
所有声音都因为她的到来归于寂静,
骆子实眼看她脚朝帝君那儿迈出半步,还未落地,便又收回,头一转,冲身侧的长庚吩咐:送他回宫,再叫个太医来。
长庚递了个眼神下去,七八个侍从随即上前,与帝君寝殿的内侍低语一番,继而齐力将昏迷的帝君请回宫。
紧跟着,陆重霜朝冷汗涔涔的萧才人望去。
过来。陆重霜道。说说怎么回事。
萧才人跪伏在地,双眼直盯着圣人的鞋面,嘴巴嗫嚅了两句听不清的话。
他身后有个胆大的仆役,怕主子惹圣人不高兴,率先抢了话头,振振有词道:帝君体弱,又执意操办宴饮,怕是受了风寒,一时体力不支。
叫你了?陆重霜皱眉。掌嘴。
仆役发了个哆嗦,抬起胳膊,大力朝自己面颊扇去,周遭人噤若寒蝉,连呼吸也轻了,偌大的庭院,唯有受罚的声啪啪作响。
陆重霜本就没睡好,掴耳光的声儿响得她直头疼。她原是想趁批完奏疏,出来散散步,顺带借秋日宴瞧文宣一眼,谁曾想后院又给她闹出一通事。
是谁在挑事?
萧才人?或是有人背后指示?又或是文宣自己怕了,做个局求和?
陆重霜心里挨个猜。
约是默数到三十,她抬了下手,叫停,起身同长庚道:让葶花过来,处理完了去帝君殿内见朕。
至于你,陆重霜的目光冰刀般划过萧才人的脸皮,淡淡道,到帝君殿前的台阶跪着去,他什么时候醒了,你什么时候起。
萧才人眼角的余光敏感地捉到仆役那溢血的面颊,身子一软。他只觉周遭几十双眼睛都在看着他、嘲笑他,好似在说,瞧那人,方才不是得意的很,如今就要跪到死了!
他提起一口气,喉咙里涌出丝丝血腥,勉强稳住了语调,爬着到她跟前,同陆重霜使劲磕了几个响头,道:圣人、圣人,臣下是冤枉的,还望圣人明鉴!在座的公子们用的都是同一份吃食,由内侍省安排。臣下与帝君自小一同长大,两家有几代的连襟之情,害谁都不会去害帝君。
陆重霜盯着他发白的脸,又抬眼扫过下头的公子们,慢慢笑了。
那又如何。她微笑着说。事情查清楚了,朕自然会还你个清白。但现在,朕要你去跪,同你有冤无冤,有何关系?
说罢,她起身,长庚忙不迭上前,伴随着几声恭敬的呼喊,她的身影远去了。
临走前,内侍总管留了十来人看着,不许人离场,直到葶花女官长接手。余下一干莺莺燕燕大气不敢出地困在原处,脾性好的还能耐得住,只与宫内带出来的侍从低声交谈,爱招惹是非的,多少开始挤眉弄眼、窃窃私语。
不多久,葶花匆匆赶来。
兹事体大,她忙叫鹤女传尚食局的女婢前来,封好余下的餐点,送去太医署检查。再派手下的柒娘、瑞瑞带人与公子们交涉,将到场的贵人与仆从一一记录在册,以备日后转交大理寺审讯。
葶花办事妥帖,日头未落,在场人员的名单便整理出来,封好,给陆重霜送去。等押送名单的女官折回,她才点头放人。
闹了一通,在场的公子们大多意兴阑珊地回府去。
骆子实纵使忧心帝君,却也没由头往圣人跟前凑,只得悻悻然往自己的院子走。刚回屋,他屁股还没坐热,内侍府冷不丁来人,叫他去一趟帝君寝殿。
萧才人还跪在那儿,骆子实隔着很远便瞧见他单薄的身影。
日色渐晚,随行的小侍躬身立于一侧为他提灯。巍峨的宫殿压在他的双肩,铺天盖地的黑影罩了过来,直叫人透不过气,举目无望的黑暗里,唯独灯里的一簇火光在他面前摇曳。骆子实走近,路过他时,偷偷瞥了眼,一张莹白的面颊有汗有泪,混着脖颈扑的那点木樨香粉,直往下淌。
骆子实长吁。
适才觉得他可恶,眼下只觉得他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