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借着换衣裳,撇了众人,往后头走来了。
他才在楼上与银瓶对望,实指望她能下楼来理他一理,为此还特意打发了身边的小厮。不想那丫头把身子一收,半天也没动静。他假意应酬官员站了会子,最后也只得自己一个人往回走,白璧似的脸上风轻云淡,心里可难说没一点儿落寞。
这衙门的前厅与后院间连着个池塘,四周也仿宅门里的花园子种着些花木翠竹。眼下前头裹乱,几乎所有下人都赶去待客,更显得夕阳下花树浓阴,一湾流水,倒也清静。裴容廷下了桥,绕过假山,忽然听见一阵步声微微,娇喘细细。
他才煞住了脚,就见那山石后跑出个姑娘来。
这姑娘白袄红袴,手握着把粉纨团扇,蹁跹着往前一扑。见了他忙顿步,摇摇摆摆站住了:嗳,是裴大人!说着不端不正蹲了个万福,把那含春的粉面儿一抬,半闪流眸道,奴正看见一只绿蝴蝶有趣儿,才扑了一把,倒惊扰了您,还请大人恕罪。
裴容廷瞥了一眼,看她有点儿眼熟,又想不起是谁。才皱了皱眉,那姑娘已经了然,忙道:奴贱名桂娘,在司马大人府上供唱,前儿有幸见过大人一回。
这么一说他倒想起来了,却也无意与她搭话,闲闲应了一声,接着往前走。
桂娘自打上次被他撂了一回手,对他这样不咸不淡的反应已有了准备,忙又几步跟了上去,伶伶俐俐笑道:既遇着大人在这里,奴恰好有一椿事,有心告诉大人,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抬头觑着裴容廷的神色,见他并没有好奇的意思,咬了咬唇,自己赶着说了出来:那位银姑娘就是大人房里的人罢?
裴容廷虽没接口,却停住了步子。
桂娘见状,忙又轻轻道:奴从前偶然见过她一回。
他把这话暗自过了一过,终于看向了桂娘:在哪儿?
桂娘左右瞧了没人,方凑近了些,低声道:说来实在赶巧。三年前奴在天津卫时买在个人牙子手里,正好儿遇见了那银姑娘,不想方才又在后台见着了她。奴与她虽相处了不上两个月,倒很知道些她的底细
底细两个字果然进到了裴容廷心里。
他又打量了她一回,往旁边一瞥,随即踱步绕到了假山后。桂娘会意,忙也跟了上去。那嶙峋的山石上生着好些薜荔藤萝,又在背阴处,甫一迈进便觉得遍身沁凉,可她站住了脚,却又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裴容廷也没说话,只抬了抬下颏示意她说下去。
桂娘定了定心神,叹了口气道:奴今日告诉大人,原也不为别的,只是见大人十分的人才,怕您给人诓骗,凭白惹了麻烦。那银姑娘生得虽好,像个灯人儿,身上却很有些渊源哩还记得那会儿在人牙子手里,她前脚被买走,后脚便有人来抓,知道人牙子放走了她,把他们那儿窗户墙都砸得稀烂。
裴容廷顿了下,不动声色继续问:是谁?
气势汹汹的桂娘想了一想,故意又压低了语气,大抵是官老爷罢。
桂娘望着裴容廷,蹙眉微笑着,脸上浮上一副为难的神色,像是真的在为他担忧。她是小旦出身,唱念做打是老本行儿,更兼那白司马常拿她结交官场,她知道当官的人最忌讳被美色绊脚,也见过好些官爷发现自己小妾底子不干净,连夜打发下堂的。
裴容廷脸色沉沉了半刻,然而那眉间的一点皱就仿佛风吹西湖,风过了,很快就消散了。他仰头看着山头垂下来的一柳子滴翠的藤,一壁思忖这小戏子的意图,一壁淡淡道:你认差人了,我们姑娘并不曾到过天津。
桂娘愣了一愣,急切切道:怎会!奴敢赌个咒,那模样儿,那声口儿,便是瘦了些,也一准儿是她没错!
裴容廷不再理会,提步便往外走。
经过她的身旁,桂娘仰头,望见他如玉般的脸上淡薄的神色,忽然一口气吊上来,旋过身,咬牙冷笑道:大人前儿才花烛之喜,怎就知道银姑娘从前的身世?是银姑娘自己说的?还是卖她的虔婆说的?勾栏里人十句话八句假,别人不知道,奴知道!大人别看她这会子装憨儿,当年她亲口对奴说,自己可是前头那满门抄斩的徐道仁家的
放肆!
裴容廷猛然顿步,厉声呵断了她。他徐徐转过身,再开口仍是慢条斯理的语气,只是阴沉了,阴得吓人,仿佛冰刀子割肉。
你是什么人,也配诽谤她的出身。
他是矜贵人,又做惯了冷清的性子,一下子凛冽起来,更吓煞人。桂娘再伶俐些也禁不住这架势,慌忙叫了一声大人,扑通跪伏在地上。
裴容廷看也不看她,心里却琢磨起这小戏子方才的声口儿。
看她说得有板有眼,倒真像是同婉婉有过交集的,但她说的若是实话
难道当年徐府覆灭之后,官中仍在暗地追查婉婉的下落?不应该!徐氏一族是按谋反的名头治罪,杀净了男子已经足以震慑朝野,便是遗漏了个把女眷在外,又掀得起什么风浪,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