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灯被打开,晕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的阴影反而多于照亮的。殿下小口喝着牛奶,安静乖顺地像童话里公主该有的样子。
兰泽尔手里拿着牛奶却没有敲门,多半是听到了自己的呕吐声,一直等在门外,大概也觉得她太狼狈。
亲近的人才会直面彼此狼狈的时刻,而他们显然是不足以到这种关系。
殿下的头发又往下垂了垂。
一旁的将军把桌子上歪斜的酒瓶扶起,随口一般,
洗手间的隔音很好,我没有听到什么。
她的耳垂微红。
金色的长发快要埋进牛奶杯子里,瞧起来有一点可爱,将军无声地笑了一下,确认她晕船已经好了许多,打算起身离开。
她却突然开口,说不准是埋怨还是转移怒火,
你什么都知道?你很懂女孩子?
和另一个人比,他不仅不算懂,而且算得上笨拙。
可有的问题并不只是期待回答,反而是希冀此刻的延长,或者挽留的借口,兰泽尔没有思索太久,
我有一个妹妹。
是每一个调查过他背景的人,都会知道的事情。
殿下双手握了握手里的牛奶杯,上面还有一些余温,让她不想收手,她向后陷入沙发,不再是拘谨的姿态,反而有了豁出去的勇气。
不可明说的,挽留的欲望,给她指向了另一条路,直觉往往比人更先反应过来,想要交心,就要主动剖白。
我没有姐妹,是唯一的女儿。
是帝国每一个平民,也都知道的事情。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那是另一个国度的事情,在另一个时空,她的身份不是异教徒,不是一个语言有口音的公主,不是维斯敦身份尴尬而尊贵的某个人,不是寄托,也不是代价。
而是,女儿。
海洋,峡谷,高原,星球,时光,把她从这个身份剥离了,变成了上辈子一般的事情,是她在教堂里,主教摸着她的头,说神爱你就像父母爱你一般的时候,会觉得陌生,觉得无所适从的时刻,是每一场聚会,避开一家和乐场面的,黯淡的眼睛。
是每一次心照不宣的,假装自己不曾有过,或者不曾失去过。
把记忆掩埋的,首先是语言,然后是沉默。
将军点了点头,回头看她,目光温和,像一场平淡的搭讪,聊最安全无害的话题,
那他们一定给你很多期待。
希雅偏了偏头。
她笑了一下,其中的无奈隐在落地灯的光影里,让这个夜晚变成一种沉默的周全,她举了举杯子,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一开始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在兰泽尔转到下一个安全话题之前,殿下突然不甘心这一刻的就此终结,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也想要说一些让氛围沉重的话题,而不是巧妙地绕过去,粉饰太平。
就算知道不可能,但也许,也许会存在一个人,值得她坦诚以告,而不是因为无法感同身受,在贫瘠的语言和狭隘的共情里挣扎,最后彼此都觉得姿态难堪,只好尴尬地逃离。
一开始只希望我好好嫁人,她没有看向兰泽尔,但她知道他在听,就算继承了王位,也会遵循帝国的指示,甚至有更少的实权。
将军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没有看向希雅,沉默了片刻,才斟酌地开口,
你几岁知道斐迪南是你的未婚夫?
殿下偏了偏头,五岁,她撑住自己的脑袋,嘲弄总归让这个话题轻松一点,
你们男孩子会读王子公主的童话书吗?
我妹妹会看。
希雅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草莓奶油百利酒,这么违和的酒在他手里让她有一点想笑,于是她偏过了眼睛,
就是所有的故事,我都会自动带入我的未婚夫。
她的声音很平淡,没有注意到男人握紧杯子的手,
如果幻想是爱,那我的爱确实很深刻。
她低下眼睛,说不清楚是不是悲哀,自言自语一般,
但是破灭的时候,也会觉得,他很好,但确实从来都离我很远。
酒精起作用的时间,总是远于她以为的,也许是醉了,或者困了,殿下撑着头,问她身边的男人,
你会梦见你父母吗?
兰泽尔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短暂地说了一声,会,然后喝了一口手里的百利酒。
希雅的目光滑过他滚动的喉结,好像透过那片肌理就可以看见粉色的,奶油般的酒精滑过他的喉管,这让她心跳得有点快。
殿下抱住了手里的抱枕,轻声呢喃,我也会。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所以我会梦见他们被杀死的样子,然后醒过来,她顿了顿,尽量让这个话题听起来足够平淡,一边心想,啊,还好是梦,一边觉得,哦,他们确实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