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末,望西城。
江韫之的家在城西,位于望西河中的小渔岛上,一个叫西川的村子。
江家是西川村里最体面的大户人家,原有三姐弟,分别是大女儿江韫之,二女儿江玉之,以及最小的儿子江学之。
二十几年前,以江韫之为首,三姐弟陆续离开西川村。
十一年前,江家二老相继与世长辞,却只有次女江玉之独自返乡料理后事,接着她决定长居家乡,并开办学堂,免费教村里的孩童读书。
一九二九年,江韫之携其幼子佐铭谦孑然回乡,亦是决定长居西川,不同的是她深居简出。
最小的儿子江学之至今还未回来过,只是四年前托人带回他的儿子江彧志给两个姐姐照顾,人们听说他献身社会,献身革命。
事实上,江家三姐弟在外的生活无人知晓,只知道江玉之仍未出嫁,江韫之或许和丈夫闹了矛盾,江学之有一子。
一家三姐弟,一个独身带子、一个至今未婚、一个不见人影不养儿子,无论三人在外经历了什么,留给村民的印象总归都不是什么洁身自好、循规蹈矩的善男信女。
年幼的郗良自此踏进陌生的江家,成为人丁萧瑟的江家的一员,也成为年轻一代里唯一一个女孩子,村里人都心知肚明她是来当童养媳的,以后也许嫁给江彧志,也许嫁给佐铭谦。
在江彧志和佐铭谦两个男孩之中,郗良喜欢江韫之的儿子佐铭谦,佐铭谦被江韫之束缚在家从不出门,郗良便陪他从不出门,江彧志因此落寞,他是喜欢郗良的,对她怦然心动,一见钟情。
在印象里,江彧志深刻地记得第一次看见郗良的场景,像只小落汤鸡裹着毛毯,狼狈得不行,肮脏的小脸上镶嵌着的宛如两颗黑宝石的眼睛却是动人至极的清亮与坚定,还有一份无法言喻的热忱。
就这样,从战火硝烟里活下来的郗良,从头到脚都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灵气与吸引力,像是一个坠落尘世的太阳,日夜晃着江彧志的眼。
少年第一次动情,恨不得变成一只飞蛾。
可是郗良喜欢他的表弟,一个被母亲束缚得像书呆子,像哑巴的人。
江韫之对佐铭谦非常严厉,从不让他出门,不让他像别的小孩子一样肆意玩耍,抑制了他作为孩子的天性,每天把他像犯人一样囚禁在书房里,读书背文,还同时教他几种外国文,有的时候佐铭谦犯点错,江韫之便要生气,拿着藤鞭抽打他,没有半点犹豫。
江韫之的脾气极坏,这一点在某一次江玉之生病,托她帮忙照看学堂时开始在村里传开来,她严格极了,一点错误都不允许出现,在那几天里村里的每个孩子都挨过她的打。
在郗良被江韫之收养的三年后,即一九四〇年,佐铭谦十三岁,是一个长相精致俊美,目光淡漠不含感情的少年,他第一次出门。
江韫之送儿子去码头,一路上吸引了不少村民的目光,他们敢肯定那就是佐铭谦了,跟江彧志截然不同。
江彧志是江玉之带大的,待人接物有江玉之温和礼貌的品性。
佐铭谦从家门口走到码头,一路上神情冷漠,对哪都不多看一眼,与江韫之如出一辙。
没有人知道江韫之要送儿子去哪,他们以为江韫之会和儿子一起走,坐船到东岸,从东岸的镇子上可以去他们极少去的城里,结果江韫之自己回来了。
这一年,郗良十一岁,但她看过去并没有十一岁孩子的模样,稚嫩的小脸从不轻易露出笑容,神情与她刚来时没有多大变化,那双既天真无邪又讳莫如深的眼睛令她与养母江韫之有说不出的相似。
今天佐铭谦走了,郗良没有跟着去送他,一个原因是他没有跟她说过什么告别的话,一个原因是江韫之不同意。
从昨天晚上开始她不得安眠,佐铭谦走的时候,她正在房间里睁着明亮无比的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脑海中残留的记忆一幕幕在眼前飘荡而过,她忽然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再也不能每天看见他了,她害怕自己会忘了他,从忘记他的声音开始,再忘记他的长相,慢慢地忘记他整个人,就像她已经记不得父亲、母亲和姐姐的样子,还有那个人。
离别所产生的遗忘是必然的。
外出回来后,江韫之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她伸手从丝质枕头下拿出一张保存完好的黑白旧照,认真地看着。
相片上的人是她和她的丈夫,康里·佐-法兰杰斯,一个野心勃勃的商人。
这个男人如今算起来也不小了,近五十岁,她不知道他会老成什么模样,相片上的他是年轻硬朗的,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系着领带,身材高大挺拔,气韵矜贵。
在江韫之的记忆里,康里有一双幽暗深沉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红润的薄唇线条干净利落,偶尔扬起的弧度摄人心魂。他凭着高贵优雅的绅士外表在美国上流社会大受名媛贵妇们青睐,但很多人找他的麻烦,自然是男人,尤其是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