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珽面色一冷, 疾步往屏风后走来。
他先看见的,是歪到在地上的食盒,与一地淋漓的汤水, 而之后, 才是身着退红色襦裙的沈陶陶。
沈陶陶低着头僵立在原处, 一双鸦羽般的长睫垂下,于屏风投下的Yin影中沉沉不动。
宋珽的步子慢慢地顿住了,他徒劳地张了张口, 却只觉得喉间一阵发堵, 连一个音节都无法溢出。
他一直不敢与沈陶陶剖白的一切, 终于以这样突兀而惨烈的姿态,凌厉撕开。
周身的暑意逐渐散去,寒意自那倾倒的食盒上撵上了袍角, 一寸寸地往上攀升,如冰凌般地尖锐, 刺得心口锐痛, 连魂魄都颤抖。
“你这小子, 连自己房里躲了人都不知道——怎么不说话了?”那老者在外头坐了一阵,见宋珽始终不曾自屏风后出来, 便也紧步跟了进来。
他一抬头, 看见这个场面, 忙咳了一声道:“这——我和人约了去十里亭喝酒来着。先走一步。”
说着, 他便赶紧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还顺手将槅扇给关了。
花厅内静默了良久,沈陶陶终于慢慢抬起袖子,以绣着棠花的袖口轻轻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宋珽——”她的声音哽咽而颤抖:“‘星湖’是什么?装病又是什么意思?你一直在装病骗我吗?”
宋珽狠狠一窒,良久, 方艰涩开口:“星湖是一种奇药,可使脉象缓慢沉滞,与重病无异。但我装作有宿疾在身,初衷并非是为了骗你。”
“初衷……”沈陶陶慢慢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只觉得唇齿间尽是苦意,她颤声道:“那你的初衷是什么?”
宋珽阖了阖眼,哑声道:“我曾是太子/党羽,为了令旁人放下提防之心,也为暗中行事,必得如此。”
沈陶陶沉默了一瞬,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地想将语声放平,但仍旧是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明白了……所以上一世,你并不曾病死。什么宿疾在身,什么溘然长逝,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是吗?”
宋珽阖目,鸦羽般的长睫狠狠一颤,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胸腔中的所有空气,每呼吸一下,都是锥心刺骨的疼。
良久,他才艰难地自唇间吐出一字:“是。”
这个字一出,沈陶陶的身子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微微一晃,眼看着就要倒下。
宋珽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但还未触及到她的衣袖,沈陶陶却如同被烈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数步,远远避开。
她扶着一旁的铜鹤烛台勉强立住了身子,垂落的袖口上,已经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将绣着的棠花濡shi。
她的眼圈红了一圈,目光轻轻垂着,但羽睫却如隆冬风雪中的蝶翼一般,剧烈颤抖:“那又与我何干?你要为太子办事,又与我何干?为何我要凭空搭上自己的婚姻,搭上十年韶华,搭上自己的性命?而这一世,你还要再来骗我?”
她停了一停,似乎是想竭力平复心绪,语声却愈发颤抖更哽咽:“你怎么能这样轻巧地说出这个‘是’字,是因为在辅国公府里如履薄冰过了十载的不是你?是因为寒冬腊月被人丢进水塘里的不是你?是不是对你来说,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你们当权者落下一枚棋子一般轻描淡写?”
“你骗了我两世。”如此激烈的情绪,最终却以短短六字作为结语。一字一句,皆在颤抖。
这六个字,皆似一把带了毛刺的钝刀,狠狠在人上刮过。
宋珽伸手慢慢地捂住心口,痛苦地深深敛眉,却是一个字也无法辩驳。
在如此凄厉的诘问中,两世的光Yin与亏欠无声重叠。
所有他以为可以弥补的,可以追回的,此刻都如一场镜花水月般,碎成泡影,弥散于炙热的夏风之中。连伸手挽留的机会,也不会再有。
沈陶陶似乎是想为自己这两世,自嘲地轻笑一声,但唇角微抬,便已带下一连串的珠泪,顺着唇线的弧度,一点点滑入口中,尽是苦涩。
她抬起袖子,慢慢揩了揩面颊,浑浑噩噩地往屏风外走。
宋珽低垂下视线,亦步亦趋地跟来。
沈陶陶走到屏风旁侧,发觉宋珽正跟在身后,便猛地停下了步子。
她的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倏然蹲下身去,自地上捡起一块摔裂的碎瓷,狠狠指向他,语声却哽咽而悲哀:“世子,这一回,真的不必再纠缠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说罢,将瓷片弃在他的足下,转身决绝而去。
宋珽似乎想要追去,但终究还是在沈陶陶的目光下缓缓顿住了步子。
他看着沈陶陶一步步往前走去,再也不曾回头。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游廊尽处。
宋珽在原地等了良久,四周静得只有风吹草木的细碎声响。
直到等到日头偏西,倦鸟归巢。他才明白过来,沈陶陶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独自在花厅外坐下,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的水面上。
落日为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