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安安等了许久,想象中暴虐的耳光并没有发生。
坐吧。莫父说,今天夏衍仲在,我给你留点面子,不动手,只聊聊。
莫安安无声和他对视一眼,坐下。
桌上布着花哨的餐盘,其中有份点心装潢尤为郑重,统共六颗团子,用大碗盛装着,里面搁置了干冰,烟笼雾罩下,仿佛是六叶扁舟飘浮在海。
莫父将手指探入那片云海,捏了一颗点心出来:我口才不如你妈,大道理说不来,能讲的都是亲身经历,你听听,能自己想明白最好,也给我省把力气。
莫安安脊背乍一松,她点点头,静静听着。
我想想从哪说,就从我年轻时候说吧最开始我当然也是学生,跟你们当学生那会儿一样,每天只管上学念书,后来你爷爷瘫了,家里再没条件供我,就出来给人做学徒了。我学习的地方是农机修造厂,在那拜了一个姓马的师父,这人修拖拉机很在行,就是太爱喝酒,因为喝酒没少误事,后来喝出酒精肝,零几年死了。
我跟老马跟了七八年,在这人手底下,到手的工钱总是还没捂热就得换成酒。像你们学校的老师教课,都是会什么教什么,一点不藏着掖着,我们可不一样,干手艺活儿的生怕把徒弟教会了反过来饿死师父,都留一手。只有喝了酒,那老家伙才会透露点真门道。所以我不得不常给他买酒。修造厂除我也找过旁的学徒,他们不舍得花钱孝敬,都没干长远。我干的长,也学到了东西,就是没攒下钱。
说到这儿,莫父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再往后我就到该成家的年龄了,厂子里的大姐给我介绍了几个对象,其中有两个姑娘觉着我能干,也看上了我:一个是月牙眼,笑着怪好看,另一个长得壮,头发粗黑,编着麻花辫。我当然是相中那个月牙,跟她来往了一段时间,到谈婚论嫁,姑娘满口愿意,但她爸妈不好说话,要几千块钱彩礼,三大件至少买一件。
莫父靠坐在椅背上,喝了口水,苦笑笑:当时我的钱都买了酒,哪还有闲余?可又实在喜欢她,分开之前,我把所有剩下的钱拿出来,给她买了个银戒指,请她看了一场电影。那天电影院有两部片子,《险恶江湖》跟《黄河谣》,我喜欢武打片,但她想看《黄河谣》,我就二话不说买了《黄河谣》。看完电影送她回家,走到楼底下,被她爸妈见着了。他俩火冒三丈,拿手哆嗦着指我,警告我以后再也不许找她。
莫安安略惊讶地张了张嘴。她感觉说不出的怪异,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怪异感源自何处老莫嘴里的他,和莫安安认识的他,简直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莫安安眼里,父亲好像生来便是父亲,永远不苟言笑、性格深沉,除了修车,他只会热衷于看电视台转播的拳击比赛,或是围观旁人炸金花。他怎么会对电影、戒指之类的浪漫事物感兴趣呢?她旁观了父亲二十几年,他一直呈现的就是这副面孔。莫安安从来没见过父母一同出过电影院,更没见过他送母亲首饰。
莫父接着说:月牙爸妈都强硬,我就知道我们没戏了,这才跟麻花辫来往。最开始,我嫌她聒噪,约会就去公园、去庙会,专往人多的地方钻,因为吵闹的地方可以少说几句话。我们吃过好几次饭,你姑姑问我交往的对象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我却答不上来。我从没仔细瞧过她的脸,吃饭就只低头吃饭,看米粒都比看她用心。后来才发现,其实她也不算丑,五官都过得去,只不过是没月牙那么好看而已。莫父这时停住,往莫安安脸上瞥了一眼。
莫安安心下一动,迟疑着问:麻花辫是我妈?
老莫嗯了一声:怀上莫康那年她把辫子剪了,怕营养跟不上。
莫安安愣了愣:哦。
我当时对她一直半冷不热,好起来还是因为月牙跟造纸厂的工会干事订酒。那天中午,我去找你妈,心里难受得不行,她钻进厨房,大热天的,冒着一头汗给我煮了一碗卤肉汤粉,又香又辣,我这辈子还是头回吃那么好吃的粉。放下碗,我就想,其实月牙一点也不重要,吃到肚里的粉才实在,为了这粉,跟一个没认真看过的女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现在你也看到了,的确是没什么。
他咬了一口团子状的点心,咀嚼完咽下,说: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你瞧,结婚就是这么回事,跟那些个唬人的情啊爱啊完全没关系,只要有碗汤粉可图,它就能继续下去。你从前心里装着夏衍仲,现在可能还有,也可能没了,但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还有没有像那碗粉一样的玩意。
莫安安盯着那盘烟雾升腾的点心,流动的烟好像水流,淙淙汨汨淌进她心里,越淌,心里却越是荒凉。
我妈知道这个月牙吗?莫安安忽然问。
知道。莫父说,我没专门跟她提过,但有次喝醉说漏嘴了。你妈当时什么都没讲,后来晚上正吃饭,她问我是月牙好看还是电视上的女演员好看。
谁好看?莫安安也跟着问。
莫父耸搭着眼皮,面色平静道:废话,当然是女演员。工会干事也没风光几年,下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