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外有急速流动的云层,遮光板多数拉下,照明用灯被关闭,夜晚的机舱内漂浮着一种缺氧般浑浊的睡意。
几个小时前,汤曼青已经与女儿达成了共识。
狭义上讲: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会一位真的爸爸。
至于汤华年什么时候才愿意称呼厉骞为爸爸,这件事汤曼青不会给她任何压力,等到她觉得叔叔更像爸爸一点的时候,又或者是因为一觉醒来她单纯想要改口,都是完全可以的。
而在这一点上,爸爸本人也表示出极大的欣慰和赞同。
原话没什么水平,字句还原来讲是:不喊我可以,只要不喊别人爸就行。回去立刻就买钢琴,家里摆不下?那随腻扔了,烧了,捐了怎样都好。反正我要买。
本以为是一场非常愉快的成人对儿童谈判,可将心放在肚里睡到一半,汤曼青还是在熟睡中被身边的异动惊醒。
背光的屏幕上是凌晨四点钟,女儿正执着的,用小手一下下拍打她的手背,试图在一片昏暗中唤醒她。
明明不到她平常起床的时间,汤曼青刚撑起眼帘想要问她是不是想用卫生间,还是要喝牛奶,汤华年已经紧张地凑到她耳边向厉骞的方向指:妈妈!叔叔怎么了?他生病了吗?
伸手打开头顶的阅读灯,汤曼青眯着眼睛适应了面前的光线,这才看到旁边座位的厉骞正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紧闭双眼,牙齿咯吱,时不时还在向着面前的虚空用力晃动脖颈。
虽然动作不明显,但肌肉虬结,力量之大,整排座椅都在轻颤,看样子是做了噩梦。
汤曼青知晓厉骞以前有做噩梦的习惯,虽然这一年他总说自己好转许多,也在减少用药的剂量,但面对从出生就未见过的亲生父母,正常人都不可能不感到紧张,作为前抑郁症患者,服用精神药物的厉骞,会有精神压力也好正常。
尤其是这么多年,父母二字,并没有在厉骞的生命中留下什么好印象。
也许廖柏嘉的爸爸妈妈是好人,但面前厉骞所拥有过的,绝对不是善类。
俯身用纸巾擦掉厉骞额角的汗珠,汤曼青像拍小朋友睡觉一样,轻轻转动手腕,一下下拍打着厉骞的手臂。
等到厉骞在睡梦中慢慢放松身体,她才柔和着面目垂首对女儿解释:别担心,爸爸没有生病,只是做梦。
汤华年的洞悉力要比大人想象中犀利,她像小猪般拱到母亲的胸口,软嘟嘟的小脸贴着她的脖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厉骞,声音似乎充满怜悯,可是他看起来很痛。
心口邹然紧缩两分,随之而来得又是一种压抑的钝感,像是山上升腾起大雾,在高松间盘踞,又终于因为阴冷的重量而化作雨滴。
一颗颗如细小的刃,砸在人的皮肤上。
不只是想到厉骞曾经在童年受到过的精神虐待,还有火灾之后,他消失了那样久的原因。
两人再见面后,不约而同的,都只谈将来,汤曼青没有问询过这段时间他去了哪里,厉骞便也装作他们从未分开那般平静。
她不曾苛责,但他却总是心怀愧疚,甚至得知年年是自己的女儿后,他不疑有他,连邵怀玉的名字,都没从他口中吐露过一次。
他还是那个他,即便受尽这世界的百般亏待,但总是用真心待她。
其实汤曼青何尝不知道,如果能,这样一个厉骞即便是用两条腿,走也会走到她身边来。
最坏的可能便是,火灾过后,这一年多来,他不仅失去了寻找她的信心,甚至还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也许是烧伤,也许是重创,她都不敢细细去想。
这一身原来的面貌,又是怎样才重新回到他身上,不是幸运,必定少不了鲜血淋漓的伤口。
但好在他们又走在一起,这就算她个人见证的奇迹。
痛苦的过往也许会留在大脑的杏仁核里,反复尖叫捆绑着他,但她还是抱有希望,希望用新的幸福,一点点填满爱人的海马体。
点点头,汤曼青抱住怀里的女儿,下巴蹭一蹭小东西的头顶,吸一口儿童身上特有的香气,手掌则轻轻捋着她的后背,轻轻地开口:是,别看爸爸又高又大,但他曾经也是跟年年一样矮的小朋友,他曾经受过很重的伤,后来痊愈了,但伤口还是很脆弱。
就像结痂的皮肤,时不时还会痛,新长出来的皮肤薄薄的,还都是粉色的。
汤华年懵懵懂懂地转头看着母亲的下巴,似乎是不敢相信,这样强壮到能一把举起自己和妈妈的叔叔,竟然也会像她一样,因为摔倒后蹭烂膝盖痛到哭鼻子。
受伤又结痂可太痛了,她很听话,到现在都不敢在楼体上大力奔跑,生怕楼梯会咬她膝盖。所以旁边的爸爸也会像她一样?
他也哭了吗?受伤的时候。汤华年伸出一只藕段似的短胳膊,情不自禁,学着母亲方才安慰对方的样子,轻轻拍打厉骞的胳膊,看样子是在哄他睡觉。
汤曼青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