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熏柳,雏莺啼林,一中年儒生正骑着毛驴往回赶。儒生一路上哼歌唱曲,红光满面,明明是个寻常春日,却似过年般开心,驴背上搭猪肉几斤、江鲜一箩、饼馓茶果数合,他自个手里还提着只活鸡,真如家逢大喜,置办欢宴。
毛驴走过柳绿莺啼的山路,又沿溪走过满田绿苗,家宅转眼在前。秀才的学塾在村头,家却在村尾,村尾只有两户人家,左一户多年前逃荒搬走,右一户便是秀才炊烟袅袅的小院。
门前站一双猫狗,一翘首盼望的妇人,妇人见他来了,三步并两步走来,劈手夺下儒生手中的鸡,又取下那江鲜,骂道:“酸秀才,让你到镇里买只骟鸡也买这许久!待会女儿回来了吃不上口热饭怎办?”猫狗呢,也责难般围着他叫唤。
乔秀才下了驴,面上堆出细纹道道,给妻子赔笑:“今日镇上来了群一口京话的老爷,衣装甚是华丽,怕是官差。我不敢贸然上前,他们走了我才去买的鸡。”言罢,蹲身去揉了把狗又抱了抱猫,好容易将这俩活宝赶一边玩儿去了。
乔夫人哼了声:“是那群阉狗罢,狗娘养的东西,又来抓别人女儿入宫。这群鱼肉百姓的混账,当年就带了盼归去……”
“别说啦,隔墙有耳,叫人听了去就不妙了,那东西二厂个个是顺风耳,”秀才见妻一时口快,慌忙嘘了声,又道,“如今盼归不是回来了么,还在宫里嫁了人,日子都好起来了。姑爷在宫中当差做御医,是我们这乡下人家高攀了他,待会要对他亲厚些……若不是他,女儿不知得在宫中熬到何年。”
乔夫人这才不再叫骂,面色微柔,道:“这也是。你栓好驴,与我到后厨烧饭炖汤,待会女儿姑爷便来了。”
老夫老妻于是相携入屋去,只留猫狗在院中玩闹。猫耍一会便盹上了,狗却似听见什么声音,朝溪头那片荠菜花田叫唤起来。春风徐徐,菜花如雪,白花开遍的菜田里走出一对男女。先不提那女子,只提那男人。此人读书人打扮,长相也算得狗子眼中的美人类,却时而阴着脸时而又莫名森森地笑起来,吓了狗子一跳。
男人身边那女人上袄下马面裙,二十三四的年纪,发髻样式似宫中流行模样,转头见他笑得如此失败,满脸无奈。
“不是……不是这样笑的。开朗些,和气些,你要见我爹娘,不是去迫害朝臣……什么,你说你没有迫害他们,是他们进献谗言诬告你?得了,半年前你还设诏狱想抄兵部尚书满门,要不是中途被人劫了法场……”乔佩蘅打量着杨春祥脸色,见他扭头猛瞪自己,面色愈发阴沉,竟是比之前更吓人了,连忙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不提了,你以后别再干坏事便是。”
乔佩蘅便是乔秀才家的女儿。爹娘称她盼归,因那是她的字。按理说字与名应有关联,可盼归与佩蘅可谓毫无关系。盼归盼归,只因她及笄取字那年要入宫去当宫女。
天子遍选淑女,多少女儿能归?
她没想过今日她还能回来。归家之余,还“归宁”。至于她身旁这位,便是归宁往家带的那御医姑爷了。
御医是假,姑爷也是假,太监不会看病,太监也不可娶妻。
乔佩蘅挽着身畔人臂膀,胸中宛如擂鼓。她实打实地对爹娘撒了个弥天大谎。若是说谎要吞针,只怕天下绣娘从此都不用再苦做绣功,世间的针都给她吞了。宫中与宫女结菜户的寻常小太监,她还能光明正大说与爹娘,宫里生活凄苦,宫女太监对食不过苦中作伴,爹娘总会体谅她几分。可如今她带回家这位,是西缉事厂掌印太监杨春祥。
乔秀才夫妇打她小便对她耳提面命,做人要行得正、坐得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日后嫁人,也要嫁与世间最清正的男儿。她爹娘的择婿标准,杨督公也就稍作努力便能达标吧——稍作五百年努力。
杨春祥三字如雷贯耳,妇竖皆知,上惹百官战栗,下止小儿啼哭。就在前天,这位杨督公还高坐太师椅,着蟒服曳撒,衣绣描金攒银,冷冷笑着,将一位来刺杀他的教头贴加官处置。他是士人的死敌,百姓的噩梦,气焰熏灼,大权独揽,所谓换汤不换药,换衣不换人,哪怕杨督公如今假冒太医、儒生服色,也难掩平日里奸宦派头,乔佩蘅真怕待会他露什么马脚。
“不这样笑要哪样笑?我生来便是这样笑。”未待乔佩蘅再想,杨春祥听她一语,早已停了步子,言语间愈发阴阳怪气。今日他不敷珍珠白粉,不着熏香馥郁的华服,扮作个官阶芝麻大小的御医,整个人已经朴陋至极、形象大失,乔佩蘅竟还有不满?
“你幼时便笑得很亲切、很开朗……”乔佩蘅听他又开始怪腔怪调,便仿佛妻管严的男主人看深闺怨妻般小心看他一眼,又转头看向菜花尽处,两所宅子里人去宅空里那间,眼中流露几分怀念,“小时候咱俩总在一块儿玩,那时候你笑得很开心。”
说来恐怕无人信,这位西宫废后的宫女与臭名远扬的西厂杨督公从前是青梅竹马。杨春祥麾下那几位档头里有知他二人对食的,听他二人私下交谈时口音相近,也只谨慎猜过他们是否同乡,未曾想过这一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