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鹿鸣亦不提回上京,镇日呆在池遇书房里,坐在池遇坐过的椅子里,感受父亲曾经日复一日的生活,反复设想父亲每日所思所想,几乎要陷入魔怔了。
两人婚后感情和美,羡煞旁人。他从未纳妾,尽管她并不阻止。他宠她爱她,包容她的一切。他们共同养育一儿一女,儿子鹤鸣蹒跚学步时,他惊叹道孩童竟是玩偶,全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池遇日常像影子一样生活在这座府第里,不问世事,不管家事,他在大祈朝并无存在感。然而随着丧礼完毕,池鹿鸣悲哀地发现,他的离世完全改变了这个家族的格局。
沈浮忽然转过头来,问女儿:“你知道医士说他是怎么去的?”
而后,随着当年小玩偶的逝世,她伤心至极,无法原谅他,却忘了他亦是中年丧子,也是痛彻心肺。随着他的死亡,她终于醒悟了,她早该原谅他,早该放下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太迟了!她满心的忏悔,却因天人永隔,再无诉处!她不知道未来余生,她应如何自处?
那年她离开时,众人相送,她骄傲地向父亲抗议她并非不如男儿,未想,这就是永别。她自回上京后,并未与父亲单独写过一封家信,从此,她再亦未唤过父亲。
☆、道是无情却有情
沈访娘走出书房,见到门口等待的宝庆王,朝他歉然摇头。宝庆王好脾气地摆手示意无妨,也并不进去打扰池鹿鸣,自己走了。沈访娘吁了一口气,这位王爷平易近人,并不如世人所传跳脱无状,亦不知他们夫妻二人究竟为何不睦。
医士一直在府中未离去,据他推测,许是池遇当夜又喝了许多酒才致。但池鹿鸣想母亲想必也听过了,并不必再说。她张了张口,终未发一言。
她由此心灰意冷,多年在宫廷中的挣扎努力,不过期盼有朝一日能全家团聚,再回少年时代和乐之家,如今已成为再也不可实现的执念了,即使她贵为一品亲王妃,又有何义?
山河变迁,命运转换,岁月于他们都是伤痕,内心都历经沧海桑田。
从前,大家都以为此结永不可解;现下随着池遇的猝然离世,结虽已解,然而悲哀的是,这位解结人却再无机会与对方相逢一笑泯恩仇。上天就是这么捉弄人,不到死,结终不可结;待解时,人已亡矣。
沈浮亦不要她回答,转而泣道:“他孤独一人饮酒身亡。”
继纷乱的家事之外,池鹿鸣更陷入深深的抑郁之中。她年幼遭遇外祖父母相继离世,彼此懵懂孩童,尚不足以理解死亡的意义;她少年时遽逢兄长弃世,彼时她气愤大于悲愤,不及细细思量时即遭遇国破家亡与人生变故,忙于为稻粮作谋,死亡之题暂时封存脑后;如今全家安定平顺,死亡却不期而至,让她猝不急防,难以接受。
偌大的安乡侯府现下人丁单薄,池鹿鸣同样亦不放心访娘他们妇孺两人,意欲将她们及母亲全部携带至上京,以便她可以照管。沈访娘以守孝为由坚辞,池非也更道他是池家当家男儿,自会顶立门户,照顾好祖母与母亲。
沈访娘忙碌之余,每日过来陪她坐坐。一日,访娘小心翼翼劝道:“妹妹该回上京了,王爷是不可在此久留的。”
不可知。与其说沈浮痛恨池遇打了败仗害她失了儿子,更不如说这次谈话的内容才是她丧子的死结。
沈浮又悲切道:“若还是大祥,我们,我们这个家何至于此。”她是大祥姻亲,她的母亲是大祥宗室,她内心深处并不接受大祥已亡的事实。想当年,她是长公主长女,她于马球赛上,亲自相中了池遇,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他的妻。
沈浮心如死灰,坚持要去庙里修行。池鹿鸣不忍母亲古佛青灯聊伴终身,苦劝无果,极是无奈。最终在众人协调下,双方各让一步,在府中另辟一院以作佛堂,请来一位女师傅,陪她在此念经修行。
是的,她的父亲惯常独饮,自饮自醉,寂寞地迎接了一个个白天与黑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亦如此孤独,没有妻子的爱,似乎也被女儿遗忘……
池鹿鸣听不下去,怆然起身。三年前,她回家与父亲亦处得并不愉快,她固执地认为父亲独爱兄长,漠视她多年为家庭的付出,心中不平。
池鹿鸣疲累道:“回哪儿?哪儿是我的家?”回上京?她与宝庆王早已呈分居之势,她回去,亦不过是独自空守着一座偌大的王府。她曾经明媚如阳光,以为只要坚韧只要努力,便可获得爱情与家庭。回首一望,十数载过去了,她折腾半生,依然像当年那个茫然的少女,手里依然空空如也。
池鹿鸣夜夜难以入睡,每每至东方暨白,才可仓促阖眼。有一日,宝庆王待池鹿鸣醒来,二话不说,将她带到了旧京最高的云雾山山顶的一座不知名的佛寺里。有一位宝相庄严的方丈接待了他们,他面容圆润,眼神坚定,说话和缓,让池鹿鸣心生平静。
彼此见礼后,方丈并不请他们入禅室,当空坐在蒲团上,头顶流云,身感风过,间或有花絮随风飘过,散发着植物的气息,池鹿鸣精神大为放松。她闭上眼,仰面朝天,感受天空、云雾与山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