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琰知道有人在看他。
对方反应敏捷,总能先觉察他视线的动向,转回去故作无意,先前只是在张望风景。
别苑倚靠的山峰是,三堰山的玉笏峰,前朝几位文人墨客旅居江州时,都有流传百世的名篇,当代人咏叹此处是江边万笏朝天之相,可尊帝王。皇帝巡行,住得近,第二日就由襄王府人引路,登山一游。
名胜之地自古游人众多,山上石阶修得完备,李少俅兴致高,不要轿抬,躬亲爬山。新帝年轻,一路Jing神非凡,脚步快,仅仅额有薄汗,可苦了一众随行;禁卫换了软甲,shi闷的夏日中纵有Yin凉还是难忍劳累,更别说北来的官员。
空轿一张抬在后面跟着,就等着陛下呼唤。陆琰拄着手杖扭头看了一眼,向后还有张李倬的也空着,多少人都在眼馋,手绢擦了汗如雨下。
陆琰跟随世子走在山路外侧,距离其下崖壁不过三五步,所以李少俅若要欣赏山间之景,确实得越过他。可这不是帝王几次三番紧盯了他的理由,好像雄伟壮丽之色远没有一位先生有趣,游山之意自不在山。
是因为年轻,听说了王府里的“侧室先生”,故而好奇吗?
这么想便是小看了皇家子,那可是比困兽似的藩王们见多识广的天下之主,面上天真,但内里都是诡秘心思,不能被旁人所能猜度的。
可是,李少俅的打算,着实耐人寻味。陆琰不过是昨晚碰到了陛下翻越高墙时的踪迹,人轻言微,帝王注意他,到底是为了世子的先生,还是州司中的公务?
或许,都不是,而是最单纯的注意?他抬起眼,直视陛下挺拔的身姿。为臣者想要瞩目君王风采,没有什么奇怪的,陆琰可以望过去,直到下一回,李少俅再转脸过来。
青年一双眼直撞在他怀里,索性不遮掩了,斜着肩细看了他脸面,看得陆琰意识到自己面上有些古怪,是不喜山间乐趣,如今难堪。
“……这位先生似乎不胜登山劳苦,”李少俅朗声宣告观察的定论,抬手指向队伍后面,戳穿了先生故作平静的神态,早已追不上他还在苦撑,“让朕的轿夫上前来,先抬着先生吧。”
这一句有如轰雷响,饶是陆琰也没有准备。他确实红透了双颊,汗水顺着额角而下,都挂在胡尖上。这恩典可怕了些,听得随行形态各异,尤其是那位秦大学士,停步就看他的侧影。
“汝尧先生?”李倬头一回转过身来,发现了异状,赶忙下阶,伸手要搀扶先生,“我只顾追上陛下疾步,未关心到先生情形,实在罪过……”
李倬的话未尽,陆琰先撩袍,在阶上跪下了。这回李少俅可扶不得,一时眼急,只能听他说:“小人谢过皇恩,龙辇御驾,非下臣可用,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不卑不亢的姿态,只因他看明白这尊贵的青年,是由衷想对他好的。不过一面之缘,就能如此,李少俅是真有些奇特;别苑几个下人说,秦大人已经将襄王府内外大小事都打听出来,依照文和殿大学士的身份,没理由不警告帝王,离藩王家眷远些……
至少远在场面之上。新帝竟能为了自己这个命令沾沾自喜,甚至盯着陆琰流露忧心,诸多举动,是昏是明,真难说定。
他跪在石阶上逼出对方摆摆手一句“是朕糊涂”,彼此看进眼中,忽而如同有了默契,李少俅真的过来,要亲自扶他起身。
结果还是李倬解围,抢在陛下之前,将陆琰搀起来,还特地拉了拉歪扭的外袍衣襟。
世子是听了父王一贯以来的嘱咐,尊重先生,照顾先生,可李少俅那点微笑收紧,显然是因为被人临阵抢功。怪不得李熳担心世子,让陆琰过来管住,眼前这局面,是谁都没有料中,事情会由汝尧先生起,又终在李倬身上。
陛下看看这师徒二人,眼珠来回直转。此时谁敢说话?只有秦幼贞。王府掌事不到一日就跟大学士有了交情,遣人来秦樾身边附耳,才解得了一时纠缠不休。
“前面不到百阶有座听雨亭,”秦樾向前捶着腰腿,吸引了这边僵持着的几人,“老臣也走不动了,不如陆先生与我一同就在亭中歇息,让陛下上去尽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