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俅下了墙头,顺着斜长的影,就见一位靛青衣袍的男子,翩然而至,宛若在平地,乘着风。
能到这儿来的陌生人,总是来自襄王府或者州司衙门,他该摆出威严来,即便被看见了无礼之事,可这些人能拿他怎么办呢?他可以凌驾于他们之上,他可以……
他看见来者淡然探视的眼神,不知哪儿涌出喜悦之情,率先笑了起来,等笑深了,才发现。
那人在看着他,对他的身份了然于心;可浑然不见崇敬或是惊惧,只是立在那边,不戳穿,仿佛待他袒露,忽而就有了尊长的气度。这该是何种人物呢?李少俅在州司见了一众官吏,没有,襄王设宴坐了满桌权贵,没有。那看似质朴的衣装却有暗绣,侧身迎着月,绣线鲜亮,而眼珠通透。
李少俅被那透亮处闪了心神,举止虽停却未收,院门口的禁卫发现了,急忙搁下粥碗奔过来,跪在面前抱拳称罪。
可那人没有跪,不慌不忙,扫过左右两禁卫,又眨眼看在他深处。禁卫诧异此地还有一个不长眼色之人,低声呵斥,但李少俅摆摆手,是不必的意思。
他还没弄清男子的身份,也没弄清翻腾的心绪,他见对方仅一短揖尊称,心里有些亲近又有些远,欣喜居上了被失落顶去。他得先偏开眼神,再转回来出声:“先生是……”
李少俅稍有了帝王气度,抖了抖窄袖,更直了背后。男子又是躬身,简略道:“襄王府,陆琰。”
是该如此简略,皇帝问什么,就答什么,少说少错。别苑是襄王府祖业,自从他巡行事出,此地内外忙碌的,都是王府中人;可是这位陆先生看着不像寻常仆从家吏,李少俅莫名有些心慌,不知该如何问,才能让人多说几句。
“陆先生是,专职此处事吗?”他想起一个办法,指了指旁边的寝殿,好像怀着希望,这位先生,就是王府行走龙驾之前的要人,就只行走这一地。
“御前由王府掌事亲为,”陆琰答道,唇角若有笑意,“臣是世子倬的先生。”
世子倬……李少俅回想了宴上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闷声不吭,原来是陆先生教的吗?他在犹豫是谈及世子,还是追问掌事,总不能让话头远去了只剩礼数,那边先生动了动下颌,惹人全心注意,他修整漂亮的短须。
李少俅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了,就这么盯着,问起最远的话:“那掌事怎么不见在此?”
“掌事在前厅为陛下张罗晚膳。”陆琰如实禀报,被他望着不知是不是局促,垂下眼,“臣去叫他过来。”
他想跑。李少俅直觉要去抓那小臂,可刚抬起手,陆先生被他举动吸引,自指尖又看回他面上,甚至绕到脸侧——他知道了,他一着急,耳朵红了,被王府的先生看了笑话。
“陛下是想在这边用膳吗?”陆琰擅自猜度,低眉故作善解人意。李少俅看多了这般表面对待,还是更欣赏先前那眉眼里的奕奕神采;可此时最重要的,还是他耳后窜起的烫热,似乎越发明显了。
他不在乎到底在哪里吃顿便饭,都入夜了,他只想知道,陆先生是该宿在别苑,还是得安顿好他,再赶夜路?
内里简直是乱作一团,李少俅总以为自己是主人,是不是应当开口挽留了王府先生,在这王府别苑里一同用了饭食。
“是为了等我,都还饿着肚子吗?”他想好了,陆琰说没吃过他就在此设席,把那个李倬叫来陪着;如果说吃过……那先生是不是该留下来仔细介绍江州菜肴风俗奇趣呢?
异想天开,李少俅自称用得亲近就足够吓到初见的先生了,现如今还要盘算如何强留,心里先丢了君王之气。他一时忘记午间大宴听到李熳那些详情,眼里只有先生听他说话,双手收拢在袖里。
“陛下体恤,臣等感激不尽。”陆琰不答,让少帝想起,他这一问,怎么回答,都有臣下的错处。
是他唐突,大概要给先生看见了坏处。皇帝没叫禁卫们起身,跟一个没跪下过的陆先生缓缓叙话,着实奇怪了些;而他的行踪惊动了整个别苑,世子和大学士一起过来,看见李少俅,嗵嗵都跪了御前,更显得独立之人突兀。
打扰的人都来了。青年心底暗叹一声,客套没两句就得被一老一少拉扯着定下吃饭的地方,似乎再无清静。他想着前厅很好,可以让世子与师傅陪同坐下,这里也很好,留得住人就可以——那边世子话多,跟宴席上截然不同,如数家珍要报了菜名,憨然难慧的模样,倒更合心意。
但这么拉扯久了,真是闲得很。李少俅一偏头就跟陆琰对上的目光,肆意递了无奈眼神过去;他看得见先生怔了一瞬,接着又明白了,微微颔首,绕到世子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这下李倬就如风卷残云一般,速速要去院外张罗,不瞎管圣上餐食了。李少俅一边好奇是什么样的话,一边凭空觉着陆琰附耳的姿势有些扎眼,根本不像是寻常师傅徒弟的来往,要更亲密。
还是因为民间从小看学生长大的师傅就该如此,是他在宫中找不到的温情?
一对师徒走远,陛下跟着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