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夏思晴傍晚才回家。
进门的时候温弦已经做好了饭。夏思晴让那些孩子扰出来的一点坏心情烟消云散。如释重负吁了口气,“饿死了饿死了”地念叨着,拿挂在客厅里的湿手帕擦了两下手便一屁股坐上椅子,“哎,温叔,今天晚上有炖萝卜哈,真香。”
温弦却只是静静坐在桌边,看饿极的夏思晴动筷子,自己却只是抱了双臂,神色愈发凝重,女孩的不辞而别让他记挂得不轻。
“你去哪儿了?”
“啊?”夏思晴嘴里含着西蓝花,有些含糊,“哦,去给温叔买膏药了。”
“……撒谎。”一夜过去,温弦的声音似乎又变回了她熟悉的状态,清亮、平稳,然而隐约的战栗并不能完全遮掩,“最近的中药铺离我们家不出一里,往返根本花不了一整天,以为我不知道吗?和我说实话,思晴,你去哪儿了。”
其实本就不想撒谎来着,也没打算一直瞒着,夏思晴想那就实话招了便是。
“顺便去了趟云鸳楼——”
啪——
筷子摔在桌上的声音,刺耳到生生嵌进去一般。夏思晴抬起头来,对面的温弦瞬间换了个人,双目圆睁、面色如纸,除了微张的唇不断地突出急促的喘息,他看上去恍若一个溺亡的死人。
夏思晴也没心思吃饭了,不疾不徐放下了筷子,抬起头来从容地对上温弦泛红的布满血丝的双眼。在北平摸爬滚打这一年里,她已然锻炼得木头人一样,无论心里经了多大波澜,脸上都是轻描淡写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话语调也惯常没什么起伏、让人猜不透情绪。
“好啊。事到如今,我倒没有骗温叔的必要了。”她淡淡开口,“说来,‘玟仙儿’……他们是这样叫你的。”
“你……你——不许——”短短三个字让温弦如芒刺背,男人全身脱力地陷进椅子里,嗫嚅着不成字句的话语。
夏思晴起身,毫无忌惮地、绕过桌子朝温弦走去,“云鸳楼的人说,他们其实早就不乐意留着温叔了,说温叔又老又松、脾气还臭,放五年前勉强还有几分姿色,如今三十五了,也该给年轻人让让路。”
“别,别说了……”温弦本就不高大的身形不住地往椅子深处蜷缩。方才的怒气悉数退潮了,徒留阵阵毫无底气的剧烈颤抖、整个人已在崩溃边缘。
夏思晴双手扶着椅背,恰好将温弦拢在自己双臂间。她个子很高,做到这个程度毫不费事,“他们当温叔是烫手山芋……难怪事情会这么顺利。我以为要他们起码要反敲我一大笔,没想到他们没有狮子大开口,反而还给我剩了十银元。”
温弦缓缓抬起头来,泪光在他眼底打起了转儿。他的脑袋无措地仰起,声音低且嘶哑如被扼了脖子直至垂死的鹤,“思晴……你,你告诉我,哪儿来的钱。”
“之前爹留下来的家产还剩一些,我在北平又赚了一些,在餐馆刷刷盘子、扫扫地,后来还有个大学招图书管理员。一两一两地赚,加起来正好——”
“够了!”温弦将她打断,整张脸难以名状地拧在一起,牙关也咬得咯咯作响,“夏思晴,我送你去北平……是让你去念书的……”
第一次被温弦喊全名,夏思晴撑在椅背上的手指抽搐一下、攥成了拳头。
“说到念书。忘记告诉温叔了,我在北平都过得什么日子。”路上步履匆忙,几绺头发凌乱地搭在脸上,夏思晴抬手将它们拨到耳后、一双眼睛直直看着温弦,“为了工作赚钱,我一直都没有去上学。除了维持生计的吃穿,我连一本书都没有买过。后来当上了图书管理员,很幸运有机会能去学校里几个教授的课堂旁听,他们说考虑今年春天给我办个旁听证。哦,温叔给的盘缠,我加起来只花了两银元,这些我将来肯定会还温叔的。”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难道,难道你寄的信里,说的都、都是……假的?”
“不都是啊,北平的冬天真的能冻掉人的手指、烤白薯摊子飘来的味也真的很甜。”夏思晴笑了笑,“我哪儿骗得过温叔,就像温叔也骗不过我。”
女孩俯下身子,漂亮的面容缓缓凑近男人苍白瘦削的脸、直到鼻尖都险些贴在一起,“书,以后都可以念。那种地方,温叔还是越早离开的越好……”
“夏思晴!”
男人似是竭尽浑身力量嘶吼、声音彻底变了调,他挣脱了夏思晴的桎梏踉跄着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手掌高高抬起。夏思晴却并未闪躲,反而随即仰起脸来。
“我混蛋,温叔。”她道,眼睛依然毫不避讳地望着他,“你要打便打。”
夏思晴的淡然让温弦心悸,难以想象她吃了多少苦头才变成这个样子,她说得那样轻巧,扎在男人心口却是刀刀见血。
那一巴掌到底是落在了他自己脸上、一点不留情,淡红的掌印在男人毫无血色的脸上显得分外惹眼。温弦正要抬起另一只手把右脸也扇一巴掌,夏思晴眼疾手快将他手腕夺下。温弦挣了挣,转而被她狠狠抱住、动弹不得。
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