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聿修落下去的时候,一汪碧水像一块冷玉,上好的质地和透明的颜色都像是能瞬息间碾碎他在这碧浪中,添上赭红,增加些许价值连城的荣誉。
幸得上天不收他这糊涂鬼,于万幸之中得了一条命。徐聿修虽囿于这软玉中,水性也不识,手脚不知何处摆动,胡乱踢蹬起来。从上方看去,竟然如同一只鬼魅,瞧不见身形,只黑乎乎的一团。偏此地有蹊跷处:这原是名为金莲池的村庄,金莲池奇在金莲,村庄奇在出奇人。
这奇人偏生喜欢钻研旁门外道,尤其鬼神事宜,既年长成家,妻子亦不闻不问,每日寻槐问xue,神神叨叨。
不日他围绕着金莲池,手持着测水尺,挂了满身的符文和蓍草,还有不知哪里偷来的刍狗,蹲在池子边钓鱼。他是突然看到水波变大,远远的有一团模糊的水草正纠缠着一个人。他发誓自己是一直在钓水鬼,没见过有人落水,甚至落到水中央的。
他边疑惑着,一拍脑袋,兴奋得不得了,剐了衣裳匆匆下水就去救人。
水下的徐聿修已经断气,手里还牢牢抓着一扇叶根,巨大的浮萍飘摇着,遮挡了他的视线,只有如油画一般的一丝丝一缕缕水草,紧紧纠缠着他的眼,他的臂膀和颈。
他的眼球已经充血,绿到发黑的水包裹着他,枯萎的荷叶似乎感受到了活人的气息,渐渐舒展开来,竟在秋末还夏景。奇人更觉神迹,他水性很好,但此刻被层层叠叠的荷叶围绕着,找人几乎不可能了。
他呼喊了几声,徐聿修还有最后一口气,剧烈痉挛得那一片荷叶都颤动了。水下jing梗交错,奇人也未发现池底深处有磷光轻闪,似要从淤泥中破壳而出。他只顾着性命垂危的水鬼,扒拉着粗壮荷叶开出一条水道来。
村庄里不少人见此奇景,开船的摇浆的纷纷下水,喊着:
“荷叶梗!荷叶梗!”
奇人揽住水鬼,见众人都不怕,称怪。老耄和孙女捞起两人,孙女撑船破开碧波荡漾的池子,往岸边靠近。老耄撕开徐聿修的衣裳救人。
只见他脸色青白,毫无气息,眼球凸出,嘴里满是水草和淤泥。掏净了污秽,用荷叶揩净鼻腔的淤泥。靠岸后,早有人牵引了牛,抬他横伏牛背,慢悠悠地沿着干岸上的坟堆行走。
走了不一会儿,徐聿修吐了不少水,奇人挨着他,时不时探他的吐息。
村民听闻溺水者虽活,但言语奇怪,语调异于常人,问姓甚名谁,一问三摇头。
他来处未知,姓名家族不明,去往何处更是迷惘。亭长报户籍部,添名增户。夜降暴雨,河流涨水,淹了三十多里,书籍材料泡胀,添增一事未果。
后金莲池子来了两三人,外貌上层,形容矜贵。自曝为闲散修士,半月前卜卦,料此地有邪祟鬼魅。若不及时捉拿收服,大祸不期而至。
问:
“前几日,是否有溺水之人?”
村民答是。
又问:
“有非金莲人?”
答是。
再问:
“言语不通,举止痴狂,有疯癫之貌?”
面面相觑,答是。
一年长者长抚垂危病牛,牛摇摇欲坠,慢慢站立,行走无异。道:
“怕是千年鬼祟。我等已告知士大夫,卯时可得快马手谕,望各位跟随亭长,北上二三里。暂且歇息片刻,待引此人离去,各位得安生。”
士大夫果有回应,亭长携众人游山乐水,申时归。不见溺水的人,修士留书信两封,一是答谢,二是致歉。事毕,村民抛之脑后,秋收如故。
又数日后,金莲池夜里忽遭贼盗,顷刻,百十人或遇挖心、砍颈,残肢断臂散落一地,落入水中粪坑者窒息又几,妇孺不曾逃过一劫。
白日,碧波荡漾的荷叶一夜枯萎,稠血污了池水,浮尸几具,不复昨日清透。
只因金莲池地势闭塞,邻村竟无一人知劫祸发生。次年,邻村搬迁,此为后话。
再看那修士,年长者姓衾,余下两人皆称呼衾先生。衾修士支使两人,路途中杂事皆由两年幼者侍奉。原是修士中习惯区别与凡尘,师父父亲等上位者身份,统一叫先生。
三人走了不到半日,越往前越深入森林,倒远离喧嚣了。两徒弟颇有微词,待见到森林深处等他们的三辆车马后,那一点不满也沉没了。
车马质地形状一致,马匹毛色高矮皆相似。十几号人有男有女,男女之间距离暧昧,眉目间自有一股亲昵。服饰不一,与金莲村民无大差。车上有三人做马夫,大车一人,两小车各一人。车帘厚实,疾风不能轻易掀起。
双方简单作揖,各自收拾马匹行李,兵分三路,往三个方向赶去。
车马行走急促,路面泥泞崎岖,山石草木繁盛,众人徒步两三十里,从日出走到日落。至密林深处,鸟兽惊散,众人停歇整顿。
入秋,夜长昼短,一队车马行人中有可夜视者,逡巡片刻,目光似虎如狼,鬼魅身躯滑入帘内。窸窸窣窣,声如蚊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