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离开后,我越来越多地呆在医院,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医生摸不准我的状况,不再允许我擅自出院,因此前有护士小姐状告护士长,说我油头滑脑,总找机会偷溜回家。其实我逃离病房并非是要回家,住院楼明文规定禁烟,值班的小护士又颇具威严,我抽起烟来便很艰难。但其中有一位年轻护士,身材苗条,模样水灵,性格却极其彪悍,专门找了把老式大剪刀四处逮人,一旦在楼梯间或厕所门口拿到我了,就要不顾一切来夹我的烟头,差点把我的嘴皮剪掉。
虽然住院部确有这条规定,但每天医院里抽烟谈天的家属不在少数,也没见有谁上前制止。有回我心情郁闷,在花园里散步,迎面吸了大团难闻的雾气,定睛一看,才发现这股气流出自前方大爷之口。一想到自己和他满口黄牙里的气流来了个亲密接触,我就浑身不舒服,当即走上去和他一番争论,争论不成,演变成一顿好打。事后那小护士来处理伤口,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内疚,她抱怨我太浑,到这儿上班还来没见过这么浑的。我反驳说人都要死了,还不能浑点吗?她没接话,一言不发地给我扎针。我不知道是她技术好,还是人病得实在太瘦,那针头一顺溜便戳进去了,好像扎针人巴不得赶快完工。
我怕她负气,要将我一针给扎死,连忙补充:浑一浑,身体要感觉好些。
她才又有笑容浮上脸来,似从心底涌起一股暖流,但眉头仍抑点怒气,正如她跑到厕所来剪我烟头时那样,含羞半怒,看似很不情愿,实则不然。
凭过去的经验,这小姑娘要么喜欢我,要么在发疯,也可能两者兼有,因为没有哪个正常人会看上一位将死的病患。我挑明这点,她立刻就意识到了,为自己的情感所不齿,故而把气撒在我的手背上。无论出于哪种原因,我都吃不消,只是她抓不到我的把柄而羞恼的样子与得意有一丁点儿相似,我对烟瘾束手无策时候,老喜欢望着她发呆,这可能招致了一些误解。
总之在这些日子里,我对烟草时有时无的戒断反应、日渐一日虚弱的病体,都好像是高速上沿路的站牌,匆匆而过,指向终点。就在我认定这些琐事会跟着我的rou体和癌细胞一起分崩离析时,一个女人改变了一切,这个人是王琳。
这说法并不准确,但起码她是第一张决定躺下的多米诺骨牌,我就医的同时她也不轻松,一面消化丧子之痛,一面办财产转移手续,准备移民。她什么也没给我留,仅在周日下午安排人上医院来,通知我回去把温格的东西收走。
我之所以记得,原因在于医生总把我排在周日做放疗,王琳大概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专门派人来看我的惨状。介于她现在也孤家寡人一个,我不与她一般见识。
在一个病情和缓的午后,顾夏天载着我奔赴季家大院。我爸重金投资的那栋老宅十分气派,尽管已被搬空了,外墙还维持着多民族大融合的风采。屋内充斥着苍白的防尘罩,墙上挂的、画的,一律撤走了,地板上时隐时现皮鞋的脚印,售房中介留下的,但门口已挂上了售出的标牌。时至深秋,花园里一片萧杀之景,与我当年所见大不相同。季有心和温格并不住在这里,温格死后,季有心嫌他的东西占地方,一股脑儿搬回来了。
走廊尽头的房间没锁门,温格的遗物堆在那里。这间屋子正是我读书时住的地方,回忆里,窗外爬满了葱绿的青藤,如今正悄悄死去。王琳要我拿走的东西其实没多少,顾夏天松了一口气,留下句放着她来搬,转身去外面接电话。我打开箱子,里面有温格的衣服、用品,他读博时的研究报告,封面还署着他的签名。这些东西平淡无奇,季有心怎么没丢?我找到一张没填完的寄送单,像是准备寄给我,不知被什么原因打断了,然后这些东西就随主人一起被遗忘。
在温格的旧行李箱里(正是他离开时带走的那个),我找到他的电脑,接上电源,指示灯依然能亮。等它开机的间隙,我把温格的衣物拿出来一些,又放回去一些,日子过去太久了,又专门清洗过,布料上没留下谁的味道——就算有,我也不再记得了,就连他的开机密码都须仔细回想。
但那串数字很快浮现了,温格执着于某个日期:有天我们从朋友的婚礼上回来,路上吵了架,后面就一路无言。走到楼下,我率先示好,说要不咱结婚得了。他黑着脸说我可不生小孩。我们之间唯一一次的求婚便不了了之。
温格的电脑仅用于办公,存盘里都是实验资料,我翻得百无聊赖,正欲关机,冷不丁瞅见任务栏里有个 blog 样式的图标。那年头年轻人兴在博客上写文章,但我从不知道温格有第二个账号,点开一看,网页的标题是"Diary",背景是一张艾lun幼犬时期的照片。
那时艾lun毛色黑白分明,身子很小,睫毛也不长。它喜欢趴在我的拖鞋上睡觉,差点被一脚踩扁。
我看着这张照片,震惊不已。随着光标的滑动,博文目录映入眼帘,文章的数量远超想象,但无一不设置为仅作者可见。我干脆拖到页面底部,点开最早的一篇,内容只有几行字:
【201x 年 9 月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