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二人都没有睡好。王瑾瑜一整夜都在翻来覆去,他的手脚还没缓过劲,每隔一会儿就要起来吃力地揉按自己的四肢,疏通血液。尽管他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可仍旧瞒不过同一个屋檐下的女女。
女女本就浅眠,有一点动静便难以入睡,王瑾瑜这样吵,放在平时,她早就起来打人了,可今夜她却没有计较的心思,只是在他躺下的间隙,默默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和斜上方的窗洞。
深蓝色的夜幕被窗洞裁成一片圆形的丝帛,点缀着零星的星辰,闪烁着细碎光芒。
她想,她可能是太累了,连带着脑子也有点不清醒。
就在方才,阿母带着她向他举起镰刀的时候,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非常负面的情绪,或许是即将失去心爱玩具的不舍,或许是对长久以来阿母的控制的叛逆,也或许掺杂了一些别的含义,总之,那种负面情绪在一瞬间占据了她的心神,让她差点握不住刀柄。
那种感觉非常陌生难言,让她怔愣了一瞬,好在并不强烈,也只存在了一瞬,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她不知道阿母有没有感受到她的动摇。阿母是原本就不打算杀王瑾瑜,还是因为她的动摇才临时改变了主意?
侧边传来动静,王瑾瑜又起来揉脚,女女闭上眼睛,仔细回想那种复杂而新奇的感觉。在那种陌生情绪的驱使下,她差一点就忤逆了阿母。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女女心生警惕,她不介意忤逆阿母,但是介意在自己还没有权衡好利弊时忤逆阿母。显然,这种情绪让她陷入了短暂的不清醒。
王瑾瑜又躺下了,女女听见他忍耐的呻吟,看来今天的囚禁对他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可女女也不打算出言关心,她只是静静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听着那道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深蓝色的丝帛逐渐变得浅淡,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
女女又在席上躺了一会儿,阿母最后说的几句话让她困惑不解,后背仿佛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虱子,叫她心痒难耐想要一探究竟,又叫她远离预感不妙的好奇心。
太阳尚未升起,女女却再也躺不下去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握起就放在手边的刀,赤着足悄无声息地踱到另一侧,蹲下身子观察他,像观察一只会跳高的蚂蚁。
他一直是个明朗跳脱的性子,虽然也会沮丧,会情绪低落,可也很好哄,甚至不用哄,自己过一阵子便能重新打起精神,让人想起春日带着泥土芬芳的野草。他清醒时总有些聒噪,叫女女有时巴不得把他的嘴缝起来,可现如今那张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喋喋不休的嘴抿得紧紧的,总是舒展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似乎是做了噩梦,呼吸偶尔变得急促,手指也痉挛颤抖。
看来今日是真的吓到他了。下次她会温柔一些。
女女不无温情地想,然后慢吞吞地举起了刀,动作轻柔而不失精准地将刀缓缓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是一把玉石制成的短刀,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刀身依然泛着碧莹莹的光泽,可见它的优质。刀锋被打磨得很薄,却不脆弱,锋利得能割断人的头发丝。据说这把刀已经流传了上百年,由当时的族长亲自制成,授给了巫。玉能通灵,这把玉刀便成为身份的象征,经由一代又一代的巫传承了下来。
杀族人是不被允许的,可一旦经由这把刀,一切便会变得合乎情理。这把刀杀过许多人,刀锋也有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豁口,一任任的巫将它磨平,又被下一任巫砍出豁口,继续磨平。
刀锋甫一触及脖颈,便在皮肉上划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女女并没有继续动手,而是就停在这个位置,陷入了沉思。
她不确定方才那种陌生情绪的来源在哪,想来想去,觉得王瑾瑜最可疑。而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她就要好好估量他对她的影响力,想出应对之策。
在此之前,她要先确定罪魁祸首是不是他。女女闭上双眼,用力感受了一下内心的想法,可一夜未眠使得她的脑子里是一团草浆,脑神经疲惫而亢奋地跳动着,除了知道自己很困但睡不着想骂人,其他什么也想不出来。
女女泄气地睁开眼,刚好对上少年躺尸般安详的面容,他的噩梦好像已经结束了,五官又变得平和而舒整,呼吸绵长均匀。如果忽略他脖子上溢出的鲜血,场面相当宁静祥和。女女忽然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只有她睡不着?为什么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能睡得这么香?他就这么相信她?
她懊恼到想不管不顾地把刀压下去,想到他从睡梦中惊醒时会浮现的惊慌失措不可置信的表情,又感到一丝好笑,不知不觉间,那股无名火也消了下去。女女摸摸他的喉骨,轻声说:先存在你这里。
她转身出了屋。在她的脚步声彻底远离后,沉睡的少年才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底还藏着一抹难以抑制的惊恐,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尚未凝固的伤口又崩裂开来,鲜血缕缕渗出,为这片灰暗的晨光增添了一抹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