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公则讶然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孙公公话音方落, 里头又有宫女匆匆奔出来,尴尬而又焦虑地道:“太后口谕——”她低着头, 恨不能把自己缩到地缝里:“让涠洲王即刻启程去感业寺,亲自走感业寺的九十九层石阶。”
伴随着宫女的话,赵太后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来:“感业寺……让佛祖……去去孽障!”
孙公公唬了一跳, 下意识地看向玄时舒的腿:“这……”
玄时舒走不了路,赵太后让他亲自去走九十九层台阶,那是要让玄时舒爬着上感业寺啊。也正是因此,孙公公心知皇帝恐怕不会拒绝赵太后这个无理的要求。所以,他虽然一边打发人去给皇帝报信,但却也没有进一步阻拦的意思。
玄时舒的神色晦暗不明,他深深地看了眼赵太后的起居,撑着川柏的手,从轮椅上直接滑跪在地上。
他给赵太后磕了三个头:“谨遵母后之令。”
赵太后坐在床上,隔着唯一一扇打开的窗户,遥遥地看向玄时舒跪着的身影。她死死地攥着剩下的被褥,让自己的笑声和哭声,比先前更加疯狂。
玄时舒走了,赵太后才终于消停下来,仿佛进入了短暂的安宁。
没过一会儿,追兰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赵太后的床边,微微松开了她合拢的手。
追兰的手心,有一只已经僵死的鸟。
蔡嬷嬷看到这只鸟,脸色惨白如纸——她知道,追兰是悄悄地拿了方才孙公公的人掉在地上的饭菜去喂鸟了。
恐怕孙公公也没有想到,赵太后已经防备他们至此。
赵太后的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她看着那扇空无一人的窗户,轻轻地、缓缓地道:“轮到我了。”
*
玄时舒一行人赶到感业寺时,发现感业寺已经被禁卫军控制了起来,他再一次看到在皇宫就跟他分开的孙公公。
孙公公赔笑着走上前来:“王爷,皇上听闻太后的心结,尤为担心。他原本正在召见三公,连忙带着三公也赶来了感业寺。您放心,感业寺里除了主持、僧尼,已经别无闲杂人等。”
玄时舒没有说话,他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九十九级台阶之上。
那一抹明黄色的衣角,正在风中飘摇。
皇帝高高在上俯视着台阶之下的玄时舒,而他的身边,站着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到哪儿的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
“王爷?”孙公公催促道:“可别让皇上等急了。”
玄时舒收回视线,撑着川柏的手站了起来。
他们踏上了第一层台阶。
孙公公眉头一皱:“王爷,太后娘娘的口谕,为表您诚心诚意,还是得您自个儿走上去呀。”
玄时舒扭过头来,看了孙公公一眼,唇边淡淡一勾:“是啊。”
玄时舒松开了川柏的手。川柏急道:“王爷?”
玄时舒一笑:“钟灵毓秀之地,皇恩浩荡之身,本王,总得回馈一二。”
他一展袍袖,身如修竹迎风抖落霜雪。
然后,一步一步,稳健地踏着石阶,向上走。
风萧萧灌满他的袍袖,猎猎如展翅的鹰。他巍峨如青松,挺直着背脊,若高扬的旗。
孙公公“真诚的”目光变得僵硬,他呆若木鸡地看着如履平地的玄时舒,几乎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地“噗通”跪了下来。
他无法控制自己,抖得跟筛子一样,完全不敢去看最高处那位至高无上者的眼睛。
高高在上的人,将手背在身后,在暗处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手指。
“王爷能站起来了!?”太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惊愕道。他已经是垂垂老矣,对这些暗流涌动的乱象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也正是因此,他才敢在此时说破一件众人都不敢开口的事。
程丞相紧闭着嘴,直直地看着玄时舒。
他比谁都清楚皇帝把他们带来这里的目的。他们如果见证了玄时舒一路爬上感业寺,恐怕他们跟玄时舒之间就会横亘着一条天堑。先皇只有两个子嗣,皇帝要用这种方式,将他们这些老臣,牢牢地捆在自己的身边。
这样的方式让程丞相不耻。皇帝正统之身,焉能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对待自己同母的弟弟?这除了说明皇帝害怕玄时舒,怕到以至于要折辱他,还能作何解释?
但程丞相只能来。
可程丞相也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看到这个少年重新在他面前站起来。
少年变成了青年,依旧挺拔修长,剑眉星目,如松如玉。
他眉宇间曾经游离的风流浪荡气褪得一干二净,向着皇帝行礼之时,君子端方,就像一块璞玉,终于打磨出了古朴沉着的美韵。
皇帝心如针扎,目光如箭:“舒儿将朕瞒得好苦啊。”
玄时舒立刻单膝跪地,声音低落地道:“臣弟是在听闻王妃失踪后,气急攻心,才吐出了体内余毒。激怒之下,拼死一搏——若是可以,臣弟宁愿终生无法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