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玖
漱玉若有所思地道:「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便是如此。」
宣旨的阍寺陪笑道:「陛下也是这样说的,娘娘跟陛下果然是心有灵犀。」
待未央宫的那些阍寺离开之後,漱玉向茶茶道:「御赐之物,还是快点挂起来吧。」
「娘娘要把那卷字挂在哪里?」
漱玉兴致萧索地道:「挂在正殿吧。」
茶茶把事情交托给小阍寺後,便跟着漱玉走进抄手回廊里。
炉袅金缕帘窣地,淡烟篆翠丝,漱玉站在雕梁藻井下,山明双剪水,眉上新愁压旧,香满一钗云,宫罗褶褶销金色,他远远地看着海棠才带红酣,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茶茶给漱玉奉上毗庐洞云雾茶,劝道:「娘娘不必过於忧虑,自从陛下敲打过那些嫔御後,她们对娘娘也是极为敬畏,就算……将来皇后娘娘进宫了,娘娘还是稳坐後宫里的第二把交椅,谁也动摇不了娘娘的崇高地位。」?
正如茶茶所说,本来那群嫔御的礼数已经相当周全,现在她们更是如履薄冰,不过是说话声音大了一点,也会慌忙地下跪请罪。
漱玉喝了一点茶,便把松石绿茶杯还给茶茶,他叹道:「要是当初我听从你的劝告,跟岑凝华好好地谈一下,也不至於劳烦陛下的大驾,连累大家也受到责罚了。」
茶茶摇头道:「奴婢说的只是建议,一切当然但凭娘娘作主,而且陛下跟娘娘成亲了那麽多年,对娘娘的脾性也很了解,最後不也赏赐了娘娘甜瓜,还给娘娘亲自题了字,哄着娘娘开心吗?」
漱玉想起那卷字,神色顿时有点僵硬。
他没有询问聂司簿,而是自己私下翻了不少书,才明白「性如白玉烧犹冷」的含意。
或许这就是裴梦瑶眼中的漱玉。
可是漱玉会为了裴梦瑶宠爱其他女人而伤心难过,为了岑凝华怀孕而妒忌着恼,为了贺兰氏即将封后而绝望痛苦,他只是一个被七情六欲掌控的凡夫俗子而已,他做不到像那些文人雅士那般坚忍不屈。
但漱玉会强逼自己做到的—因为裴梦瑶想要看到的是一个最是温柔顺从,永远不会抱怨,永远不会有脾气的嫣贵妃。
满枝桃花红似霞,柳丝袅娜春无力,漱玉独凭七宝栏杆,任由玉腕斜封彩缕长,他忽地道:「之前陛下驾临时,他不是不喜欢那条绣着梨花的裙子吗?」
茶茶忙道:「就算陛下不喜欢,娘娘把裙子藏起来,不再在陛下面前穿着就可以了……毕竟娘娘绣了那麽久的啊。」
漱玉只是摇摇头,茶茶唯有吩咐小闇寺把那条裙子找出来。
杨柳岸长春日暮,漱玉轻盈莲步移金,随手折下一朵玉兰花,捻笙软玉开素苞,他又道:「对了,当初我在长乐殿……负伤时,我的身上戴着一样银制的饰物,你有把它收起来吗?」
茶茶思量片刻,才问道:「请问娘娘是说那把银如意吗?其实奴婢也不知道那是什麽珍宝,就是觉得看起来勉强跟如意沾上一点关系。」
那柄银妆刀是高句丽的东西,加上装饰得极为花俏,怪不得连在宫里多年的茶茶也认不出来。
漱玉没有多作解释,只是微微点头。
「奴婢把那银如意放在妆奁里,待会奴婢拿给娘娘吧。」
碧绣檐前柳散垂,漱玉仰头看着乌鸦飞深禁城朱墙,多绕重楼复殿傍,时向春檐瓦沟上,处处分流白玉渠,最後散开朝翅占朝光,一时惊起流莺散,踏破残花满地红。
直到那只乌鸦飞到看不见的远方,漱玉方才收回眼神,长长地叹了口气。
雨腻风暄愁入暝,依稀碧玉水边魂,憔悴绿珠樱外影,落红铺地愁不语,寝殿里碧雾暗消香篆半。
月嚲琼梳,鸾钗委堕云堆髻,漱玉懒展罗衾垂玉箸,泪尽珊瑚枕,魂销玳瑁床,他斜靠紫檀点翠嵌象牙山水枕屏,凝视着裴梦瑶赏赐给他自裁的银妆刀。
银妆刀依然光华璀璨,刀柄两端的珊瑚色泽柔和,莲花唐草纹的纹路细腻,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像银如意,完全看不出里面藏着夺命的刀锋。
自从漱玉在长乐殿负伤後,他完全没有想过找回这柄银妆刀,彷佛只要没有看到这柄银妆刀,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地想着,那些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
然而,当漱玉一碰到冰冷的刀柄,刺骨的寒意立即从指尖逆流往心房,鲜血逐分逐分地凝结,一如当天中剑之後的感觉。
前尘往事纷飞乱舞,漱玉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他最近明明没怎麽梦见那一夜了,但原来他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冰冷的吻丶那句淡漠的话丶那个万劫不复的怀抱……甚至当时的石榴红满,花影穿帘,漱玉依然历历在目。
这柄银妆刀曾经陪伴漱玉度过多少无眠的晚上,酷热的深夜丶风声鹤唳的宫廷丶无休无止的暴雨滂沱丶无能为力的命运……他是如此的希望忘记这一切的痛苦。
漱玉想过让茶茶丢掉这柄银妆刀,但心里却有一把声音在告诉他,他必须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