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
雨声上檐牙,金兽喷香瑞霭氛,漱玉把木盒随意一扬,那成千上万的红豆便哗啦哗啦地洒落在金砖上。
茶茶讶异地道:「娘娘您这是……」
漱玉从茶茶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臂,然後半跪在地上,一颗颗地捡起红豆,低声地念道:「一颗丶二颗丶三颗……」
茶茶吓了一跳,他噗的一声跪在漱玉的身边,连连磕头道:「娘娘,请您不要伤害自己……」
漱玉还在捡着红豆,他看也没有看茶茶,只是摇了摇头。
他尝试了那麽多事情,写字也好,画画也好,刺绣也好,还喝了不少太医局的安眠药,却始终无法得到安宁,睡意也离他愈来愈遥远。
流水君恩共不回,杏花争忍扫成堆,漱玉感到自己的心正在飞快地乾涸,露出那贫瘠丑陋的河床—他的人生本就是这样的一片荒原。
漱玉曾经听说寡妇为了度过漫漫长夜,会把铜钱洒落在地上,再逐一捡起来点算,待一盒铜钱全也捡起来时,正是破晓时份。
那是漱玉唯一能做的,否则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度过今後数之不清,看不到尽头的长夜。
烟雨蒙蒙,细浥轻尘堕,绮殿金铺树影开,藻井浮花共凌乱,穿烟飘叶九门通,清漏依然更长。?
在裴梦瑶向贺兰氏纳徵的那天,漱玉独自坐在素馨园里,淋了足足一夜的暴雨。?
仲夏的暴雨来得如此猛烈,吼雷飞雨彻夜不止,急雨如飞雹,枝上残红半点无,唯有落梅如许,吹尽墙边去。
翌日早上茶茶察觉漱玉不见了,连忙命人四处寻找,最後还是他在素馨园里发现漱玉。
彼时漱玉已经在残花落叶里不知道昏厥了多久,绣襦不整鬓鬟欹,零露shi残妆,泣透青罗薄,整个人淋得里里外外地shi透,脸色惨白得可怕,出气多,进气少,跟一个死人没有什麽分别。
据太医令事後所说,若是茶茶晚了片刻找到漱玉,恐怕漱玉未必过得了这一关。
长期服用紫云汤和往日的残酷调教本就使漱玉虚弱於其他人,他那彷佛永远不会发育成真正的男人的rou体和雌雄莫辨的美丽容颜就是以一辈子的健康换回来的,兼之胁下的旧伤总是在雨天时发作,使他更是时常痛不欲生。
这次漱玉的新病旧伤一同发作,他发起高烧来,烧得浑身发烫,汗出如浆,整整一个月卧床不起,嘴里不分日夜地说着胡话,好像在作着什麽恶梦。
待漱玉再一次回复清醒时,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
漱玉在长乐殿前受伤时也是晕迷了一段时间,可是那时他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当时虽然身体受了重伤,但心底依然抱着一丝盼望,这场大病却带走了漱玉仅剩无几的Jing神,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皮囊,皮囊里那些曾经很重要的东西早就被暴雨冲散,再也无处可寻。
刚刚醒来的几天,漱玉一直默不作声,按时服药就寝,就算望舒殿里的宫人全也换成陌生的脸孔,漱玉也没有问起其原因。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使漱玉身处在帘卷翠屏山曲,罗衾攒红堆绣,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销龙脑郁金香里,那股毛骨悚然的凉意还是四方八面地渗进来,一丝丝地钻进他的骨头里,一点一滴地把他淹没。
漱玉的生命力流失得那麽快,快得他甚至想不起以前自己是什麽模样,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成为望舒殿的摆设的一部分,不会动弹,不会说话,也没有任何感情。
兰烛时将凤髓添,龙楼露着鸳鸯瓦,望舒殿里的一器一物皆是上贡的极品,星罗棋布,错落带致,漱玉还是觉得这里空旷得可怕,自己也不过是墙上摇曳着的稀薄光影,风一吹就会散开成碎片。?
在澹云笼月微黄的时份,连蝉鸣也听不见了,漱玉才发现原来望舒殿是那麽寂静,好像是渺无人烟的鬼域,只有他孤零零地被遗弃在这里,偏偏漱玉总是睡不着,现在又下不了床捡红豆,只能强忍着喉咙的痛楚,艰难地yin唱着以前学过的曲子。?
「君恩不可见,妾岂如秋扇……咳咳……秋扇尚有时,妾身永微贱……」
漱玉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他不断地咳嗽,喉头甚至冒出血腥的气味,他方才不得不停下来。
当初漱玉那麽欢天喜地地住在望舒殿里,他没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会害怕这个地方。
寄蜉蝣於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漱玉不过是蜉蝣一栗,他从来不被任何人期待,不被任何人所爱,不被任何人记得,无所去处,无所归宿,活着不过是平白增添太医局的工作。
他早该死於自裁,或是死在那场暴雨里,为什麽要把他救回来?
从一开始,漱玉已经知道自己终究是会彻底失去的,但当云散高唐的那一刻真的降临时,他却还是无法承受。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水流花谢,燕去楼空,巾栉不可见,枕席空馀香,唯有残梦依然绕雕栊。
初秋澄霁,烟淡霜天晓,点点苔钱上玉墀,妆台尘暗青鸾掩,枝头的丹桂大约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