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铺着羊毛花毡,约是贡品模样,织着卷草瓜果花纹。两面立着对鎏金梅花灯,左悬“盈盈珠玉”,右悬“凤啸环鸣”,飘荡摇曳,很是不凡。
盈珠穿一身石青绣珍珠渐染袄子,下着碧蓝缂丝织锦褶裙,梳反复发髻,簪多宝钗钿,坐在那楠木方凳之上。她眉眼俊俏,顾盼风流,面上粉黛轻薄,唇却描得红似春花。那盈珠今日,未携牙色月琴,只手上一把红牙檀板,映着葱白手指,令见者惊心。
她身边,那环儿横抱着琵琶,穿柳绿鹅黄破裙,外披一件雪白兔毛裘,簪银珠花,金步摇。虽是年纪尚小,却形容俏丽,不让桃李。
此时天已大冷下来,只有平日里的往来常客在此听曲,缠头也不比那余音台上,多半不过众人闲得发慌,做人情弹上两手,间或叙旧,以表亲近。但今日却有些不同,盈珠向来多用月琴伴唱,偶尔大曲时用锦园诸部,从未见过有用琵琶的。而那环儿是玉山亲传,虽没有京中魁首的名号,却比寻常乐伎又高出一截,平白无故绝不与人伴琴的。满座如此一想,便纷纷狐疑起来,暗道这究竟是甚么牌面,要作甚么文章。
这厢还未寻出个因果,便看那环儿转轴试了两声,又拿出牛角拨子,轻轻弹了几下。断断续续的,恍惚间竟是一曲。众人闻声又奇了,那竹枝词是锦园乐伎的入门小曲,人人会弹,人人会唱。即便这水榭中是人情台面,也没有这等简短随意的道理。
正要唤小厮问个究竟,便见那环儿与盈珠对视一眼,两厢展颜轻笑。
檀板一声脆响。
那首,是环儿最初学的曲子。她已将那民歌小调,弹过成千上百的光Yin。此时猛一扬手,往事历历,席卷而来。那主屋中玉山知遇之恩,榕树下谆谆教诲之情,锦园里众人帮扶之义,高台上满座辉煌之景,飘飘转转,一时竟都如在眼前。她想起红尘万丈,想起世态炎凉,心中五味杂陈,却又生出几分洞然开朗。
在座听她弹过两拍,掌不住又惊又叹,那本是首寻常小调,环儿却将它弹得清冽空旷,似山间雾霭,空谷流泉。此时,又见盈珠略一颔首,轻启朱唇,唱道:
“白雪纷纷吹入怀,白头常待故人来。
荒唐一声珠玉散,折芳半句骨皑皑。”
她未用那一惯的,脆生生银铃似的嗓音来唱,反而现出些沙哑本色。尤其“白头长待”与“骨皑皑”二句,苍凉延绵,跌宕婉转,好似秋水望断,百花凋残。
一曲毕,满座皆心中激荡,哑口无言。何远被囚之事,实然已闹得满城皆知,那词中意境,无人不晓,不过是为着明哲保身,不肯多言罢了。但满座此时,听闻那曲中恻然哀思,字字如血,掌不住心头一震。暗想:
“今日是他,明日是谁?这罗织陷害,捕风捉影的口子一开,泥沙俱下,岂有人能真正旁观……”
盈珠因见众人无话,便从旁取来一卷素白锦缎,一支玉管狼毫。捧至众人面前,叩首跪拜,道:
“盈珠也知,自己是个下九流的歌女,不该掺和这些死生大事。但,但这人间道义,这报应不爽,实在不能轻看了去。因此斗胆向诸位恳求,联名上书,救贤良于水火,挽狂澜于中流!”
众人听她说话,又见那素白锦缎,如雪如霜,如新开银鉴,映照一片赤忱丹心,满腔忧愤热血。顿时皆眼眶一红,纷纷挽袖搦笔,不再话下。
而盈珠唯恐不济,次日又将台面搬至大榕树下,对着门前来来往往,弹唱不绝。冬风凛冽,严寒刺骨,环儿弹过一曲,十指便已冻僵麻木。只好揣着那黄铜手炉,强行暖开,一片锥心疼痛也无怨无悔。
锦园诸部乐伎,歌女舞女,见状知晓了经过,便也看不过去,遂搬琴挪鼓,将一首按燕乐大曲的规模,在那院子里弹得声动九霄。而那小调甚是易学,因此秋萱领着一班丫头,也在人群中伴唱。歌声传遍安邑坊内外,闻者皆登门拜访,捺指留名。一时门庭若市,是以王公子弟与寻常百姓,挨肩接踵,熙熙攘攘,也毫不避讳。
如此,三天三夜,待到十一月十五日清晨。盈珠将一卷半尺来宽,三丈来长的素锦铺在玉山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姓名指印。
玉山骇了一跳,忙接过来,对灯详看,又问她:
“这上面有多少人名?”
盈珠道:“我横竖数不清楚,约有五六千罢!”
那琵琶伎闻言,郑重点了点头,又唤王大公子与秦、明二人来看,俱是惊叹不已。他们向盈珠行过一礼,又向锦园众人道谢,收得一片折煞。
十五日晌午,刚用过饭,孙仁便派人传信,要玉山入宫。
那琵琶伎知是先前所托有了回音,便忙换了一身海棠红妆花缎面银鼠里的夹绵袍子,素色洒金褶裤,头发用一根明珠簪子绾了,勒赤金抢珠抹额,打扮得玉树临风,教那王大公子看直了眼去。
王进半晌方笑道:“小郎君,你这是要成亲么?”
“滚你的。”那琵琶伎一面笑骂,一面将盈珠给的素白锦缎揣进怀里,又披上一袭轻暖貂裘,衣袂飞扬的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