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我端坐在摇摇晃晃像是马上就要散架的木方桌前,那封信被我细心地抹平褶皱放在桌上。我想打开它,却又不想。像是不敢,也像是不愿意面对。
我想起曾经在北平的时候看到过何毕和他的未婚妻付小小在梅花树下对立,付小小穿着藏蓝的百褶长裙,歪头拉的小提琴发出悦耳的声音,何毕盘腿坐在她身边,轻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把梅花映在他们的衣角,似乎还能嗅到隐约的淡雅梅香。
我想起在昆明的相遇,这个年轻人受尽苦难,看着恩爱的未婚妻惨死红楼,自己费尽心思逃离了故乡南下。我记得他当时的样子,挺直了脊梁,却无重可扛,眼神里盛满了沉寂的苦痛,还有如同深渊般的绝望。
我还能够清楚地记起他对我和林熙明说出“如若血洒祖国河山,不悔也”的那个除夕夜,幽暗的烛火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高大,像是一个守卫者,一个巨大而又令人心安的背影。
我抬起头,看到一脸担忧的林熙明。
“别哭”,他弯下腰来,贴着我的侧脸,手指轻轻地抚过我的眼角,“维华,别哭。”
我没有觉得特别地想哭,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心里揪着像是在滴血,却又沉默得如同无事发生。
我的指尖摩挲着这封绝笔之信,兀地指腹一痛,是被过于薄的纸划伤了,一滴鲜血溢了出来,染红了一小片信封。林熙明匆忙地去找纱布,我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
林熙明为我包扎好伤口,我对上他盛着担忧的眼神,笑了笑,“我没事的。”
他一副不信的模样,却仍是在长凳上坐下,静静地抱着我。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只是那些存在过的英勇之举、英雄伟绩,那些怀着怜悯与爱,那些怀揣着家国之情赴了抗争前线的人、事,都不会消失。
我鼻息之间全是林熙明身上方晒过太阳的味道,温暖得我无法自制地泪流满面,无声无息,却又悲痛至极。
我太累了,今天和常维国这一番较量费心费神,却又收到这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身心俱疲得浑身酸软。仰头躺在林熙明的怀里,看着他的眼睛。
“我想赶快把我们的书写完。”
林熙明俯下身,吻了吻我的唇角,缓缓道,“好。”
那日到最后,我也未曾打开过那封信。我总是不忍心也不敢去碰它,总觉得碰了就像是证明了什么似的。
许希麟女士上门拜访过,这位年轻的校长轻声地问询我,何毕是否还有遗孤需要赡养,或是亲眷需要照看。我端着茶抿了一口,说道,没有。
他的未婚妻死在了北平,他的父母死在了重庆。
他死在了硝烟弥漫的苍穹,云雾缭绕之中。
他的最后一件事是调转方向冲向标着太阳旗的敌机,他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舞蹈在机翼与发动机上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听到小差告诉我,说何毕是与敌机迎面相撞同归于尽的,我听闻之后,脑海里就一直反复着一个画面。当他们离的足够近的时候,那一个死亡之前、眼神对上的一瞬间,日军飞行员是否会被何毕的眼神震惊。
那必定是倒映着火光的眼眸,战火灼伤的眼眸。
他带着那样的眼神死去了,但是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四万万双眼,就都变作了他。那些鲜血都是真实的,燃烧起来的愤怒也都是真实的,大雨无法熄灭这样的火焰,谁都无法熄灭这样的火焰。
【二十七】
那日与常维国在收发室对峙,我离开的很匆忙,并未关注之后的发展。前日里收发室的小差给我送报纸时,倒是叽叽喳喳地和我说了很多后来的事情。
这泥猴一般蹦跶的小孩子坐在凳子上抓着我给他的花生米吃,一颗一颗一点点的啃,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
他说那日我离开后,群情激奋,把常维国自上而下的批了一遍。弑父弑母、卖国求荣,真是个民族的耻辱。本来好事的围观人准备把他扭送警署,却不料半途被他跑了,至今也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
我摸了摸小泥猴的脑袋,送了他一小袋花生米给他带回去,他家有一位瘫痪在床的老母,才使得这么小的孩子得出来当差。
谁知小泥猴摆了摆手,不要花生米,倒是一改平日里跳脱捣蛋的模样,怯生生地问我,他能不能让我教他认字。
这话听的我心底一酸,当即应下,待到小泥猴不得不回去的时候,对正熬粥的林熙明商量道给快要编辑完的书加部分认字的单元。
于是又是废寝忘食两天,为已经基本定稿的书本增添了识字认字的部分。
我和林熙明终于完成了第一本科普书的编辑,我微笑着看着这本看上去颇为破烂的手稿,就像是在看着一份珍宝。
“熙明,我很高兴。”
他对着我笑了,“我也觉得。”
我们早已定夺好书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