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未了,牵挂未却,俗世羁绊,尚不能断哟。
这是两位师父给沈芳村的最后训示。
若非二老执意要他入世历一番人情世故,沈芳村早已入了空门。并非他对修佛修道大有兴趣或是执念,倒不如说,他之所以适合出家,就是因为对大多数事情都没有兴趣,也没有执念,修行最适合不过。但自他记事以来,两位师父的训示还未曾有过出错,而做一个俗家医者也无何不可,那他便依师父们的吩咐便是。
沈芳村最开始独自提着药箱四处行医时,年纪与他离开出岫堂时的白云儿一般大。数年间,他确实看遍世间悲欢离合,愈发明白师父们的深意。只有将自己置身其中,才能掂量出人命的重量。不曾入凡尘一遭,又如何知道为何要出来?
他曾以为这便是师父那训示的全部了,选中自出镇落脚后,他本欲避世隐居,那是即便不供佛祖不供三清,也与修行无异的日子。岂知,随后他便捡到了白云儿。
有了个孩子,生活便注定不会是他先前所计划的那般。
人若是独自老去,与世间的纠葛便会越来越少;反之,若是日渐长大,那与世间的纠葛免不了越来越多。待沈芳村忽然醒悟那时,他已再难独善其身,因为他的人生,与白云儿已息息相关,白云儿越来越成长,他便陪着他越来越入世。人情往来,喜怒哀乐,尤其是白云儿的一颦一笑,全被沈芳村看在眼内,记在心中。
这也无妨,不过印证了师父们的前言罢了,有了个徒弟,便有了个牵挂,果然今生与佛无缘。沈芳村这般想着,苦笑一番,倒也不恼。
此时的沈芳村,仍只当那羁绊不过是这一段师徒情谊,与左邻右舍间的父子手足之情相似,本人人生来皆有,而白云儿是个孤儿,那边由自己来填补一番。
再到他在归途中收到白云儿的信,纸上字字真挚,句句倾心。那些浓情蜜意,嗔怪娇怨,苦思冥想,早已远越家人之间的感情。
他想要与我共度一生。他愿将一切都交给自己。
天地广阔,还未曾有人对沈芳村说过这些话,存过这等心思。沈芳村竟然不觉惊讶,不觉愤怒,不觉羞愧,甚至不觉怪异,只觉心痛。他怎么会爱上我呢?我除了养他成人之外,能给他什么?
沈芳村心中仍有一丝侥幸,希望他日白云儿能移情别恋,爱上与他年纪相仿,给他热情关怀,给他终生相伴,给他欢声笑语的大俗人,而非自己这种半侧身子已出俗世的淡漠之人。怀揣着这般心思,他回到出岫堂。
沈芳村清楚记得,那是春日,出岫堂外栽下多年的一杏一桃都正值花开。他一手提着点心,另一肩头背着不重的行囊,踩在两侧已有齐膝高茵草摇曳的乡路上,步履悠哉,却步步心乱如麻。
他心中已想好该如何应对白云儿,这孩子多半未料到自己竟Yin差阳错收到了信,那自己也大可佯装不知,一切如故便是。但实情知与不知,于沈芳村自身而言,自然大有差异。
无论如何,久别重逢,都是喜事。沈芳村也期盼着见到徒儿,想必他三年间应当医术见长,心性说不定也能沉稳些许。
行至不远处,沈芳村瞧见出岫堂院门外几个人影耸动,白云儿正在其中。原来是他正指挥数名村民登上梯子,在给出岫堂的牌匾除尘。白云儿自己站在门前,怀中还抱着几根枯枝,该是方才在地上捡的。沈芳村不由得站定,离远遥遥望着,不过三年,白云儿已长得几乎与他一般高,面上虽犹有几分稚气,亦添了不少俊朗,身上所穿衣裳仍是旧的,几乎要不合身了。
白云儿正举起手来向上方的牌匾,指导着需要清洁之处,目光中清澈不减,还多了沈芳村此前不多见过的坚持与镇定。正适合初春的轻薄衣衫勾勒出他将要步入成年的身形,细腰长腿,脖颈如玉,不再软弱不堪,但仍青涩如枝头早杏,令人只想将他拥入怀中,握于掌中,藏在心中。
沈芳村忽觉心头剧动,口干舌燥,神志荡漾,浑身再不能动弹半分。
偏偏此时,白云儿转过头来,看见了沈芳村。
一切便如堕入仙魔幻境一般,时光与感触都被放缓了,沈芳村看着这一切——白云儿手中的枯枝纷纷掉落在地,他面露难以置信之色,呆住片刻,随即化为巨大的惊喜。然后他朝自己奔来,恰有春风拂过,邀落堂前树稍花瓣,空中共舞。白云儿穿过絮絮如雨的净白飞花,跑到了自己跟前,带着他眼角的泪,带着风,带着药香,还带着一声“师父”。
他张口,却被激动之情堵得不能言语,眸中泪珠打转,委屈的模样,登时又是沈芳村记忆中的那个小阿云了;他伸出双手,似是想如从前那般扑入师父怀中,但发觉动作已不再合适;他又伸手想去替沈芳村提东西,却不知该先取他肩上的包袱,还是他手提的食盒,手舞足蹈一番,动作尴尬。
最后,还是沈芳村张开双臂,才令他终于一把抱住了朝思暮想的师父。
在沈芳村回抱住白云儿的那一刻,弹指间,他领悟过来,这才是两位师父的训示所指。
尘缘、牵挂、羁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