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花都缓步入内,才跨过门槛,便见一缕明黄衣角从柱子旁露出。他往前走了几步,果见严从化颓然坐在地上。还有几步之遥,易花都已能嗅到酒气。
“臣叩见陛下,请陛下保重龙体。”易花都轻声道。
“小花儿,过来。”严从化没有回头。
易花都小心翼翼地走至他身后,然后极缓慢地跪下。他这才瞧见,严从化身前的地面上,正摆着一支金步摇,而严从化满面通红,胡渣点点,发髻微乱,声音嘶哑,“坐过来点,别怕。”
“那是贵妃生前喜爱的首饰吗?”易花都挪到严从化身侧,依言坐下。
“不是,她喜爱的那些都随她一同入葬了,这是朕先前命人为她打造的,还未来得及赏给她。”严从化的话语苦涩不堪,令闻者心碎,“她与其他女子不大相同,不知你有否听说?珠钗翠环非她所爱,她就爱文房四宝,尤爱临摹朕的字。”
“臣听说过,贵妃与陛下情投意合,鹣鲽情深,人人称羡。”易花都话中也莫名染上苦涩,“臣听说贵妃与别不同,是才德兼备的贤淑女子,最得陛下赏识与怜爱。”
“她确是与别不同,她不像皇后,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尽忠职守,恪尽本分,令朕敬佩有加亦望而却步;她也不像其他妃嫔,一心只想顺势攀附,求子心切,得朕一晚便如飞上枝头,甚至没把朕当个人看。贵妃饱读诗书,愿陪朕只彻夜闲聊,她关心朕,当朕是伴侣,如家人。”严从化偏过头来,看了易花都一眼,“她和你倒是有点像。”
闻言,易花都一时之觉百感交集,涌上心头,“陛下……”
“而朕能做的事却如此之少。”严从化忽然又有些激动,话音哽咽,难掩不平,“朕虽立她为贵妃,但在她生前却不曾了解她的心愿,在她死后,亦不能如寻常人夫一般替她嚎啕大哭一顿。这儿便是朕唯一所能溃于情绪之处,小花儿,你可知出了这菲薇阁,朕便只能是大宁天子,而不能是严从化了?”
“陛下,臣……”
“然这非最可悲之事,最可悲是……朕不以为贵妃爱着朕。”严从化仰头望向屋顶横梁。
“陛下何出此言?”
“贵妃性子温柔,有才识有见地,但不论她嫁与何人,这都不会改变。若她没有入宫选秀为妃,她嫁给大臣,嫁给秀才,嫁给任何一个皇宫贵族,甚至是嫁给平民百姓或庄稼人,她亦会如此善解人意,红袖添香。这些都非朕所独有。”严从化猛吸鼻子,“这已是朕能得到的,最接近真正倾心于朕的一个女子了,她却就这么死了。”
“陛下,我,我……”易花都稍微倾身向前,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似是有话要从心胸之中冲脱而出。
“罢了,朕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与你谈这些。”严从化忽然苦笑一声,“唉,小花儿还年轻,大概你听了也只会想,朕已得天下,为何还如同毛头小子一般有这些痴情怨念,你不会明白的。”
“我怎会不明白?我太明白!”易花都忽然大声道,“不过是眼见着倾心所爱之人,日夜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温和亲近,却始终不能入他心神罢了。你知道这份情谊能够伴随终身,但亦知这并不是自己所渴求之情。你知道他有千百般好,但都不属于自己。你看着他对你也是那样千百般好,但却无以为报,只想把心掏出来给他,可他要的不是一颗心,不是我的心……”
易花都看向严从化,这才发现原来他手里一直握着酒壶,此时正往嘴里又灌了几口。
“已识清此生挚爱,却只算得上是我自己的此生挚爱,偏偏他无心装载,这我如何会不明白?”易花都的目光随他手中的酒瓶一齐落在地上。
倏尔那酒瓶飞跃出去,被扔到了对面的墙上,发出一声脆响,瓷片落地开花,酒ye喷洒至墙身上,浓烈呛人,一室迷醉。
“陛下!”
翌日清晨,严从化被剧烈头痛唤醒,大抵自他成婚以来便不曾如此醉过。他睁眼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衣衫不整,口鼻中苦涩不堪,酒味令人作呕。
“陈田——”他大喊一声,却无人回应。
严从化只好自己从地面上爬起来,环顾四周,这才认出自己正身处菲薇阁。他一面托着沉重的额头,一面粗略以视线扫过周遭,身旁正有一件素色外袍落于地,应当是丧期宫人所着孝服。除此之外,远处还有瓷器破碎一地。
他抓过那件外袍来,见上头染着腥红点点,心中猜到了七八分。“陈田!”他又高喊道。
这一回,终于有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推门而入,哆嗦着跪地行礼,还说陈公公往尚食局去给陛下备早点去了。严从化直接打断他,令他立刻回东来殿备浴水以供梳洗,还有醒酒汤。
严从化将那件脏了的外袍又扔回到地上,吩咐下人给这里收拾干净,然后由宫女搀着回了东来殿。
对于昨夜之事,他已是记忆模糊,只记得自己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许来打扰,之后就独坐阁中喝酒。再后来,大概是过于思念贵妃,不知喊了哪个宫女进来,就地发泄了吧。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