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迦檀消失了整整一天。起初,甘泉宫的丹腾们担忧不已,可又不敢去找。罗延莎喝止了乱作一团的女人,吩咐她们去做好自己的事情,并对今天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然后,她深深地望了一眼舍兰。她没再说话,意思却很明白。
舍兰默默走了出去,在偌大的甘泉宫里,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漫无目的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直到深夜。
他拎着一盏琉璃提灯,走进一间仓库时,才发现这是存放迦檀七御座地地方。舍兰提起灯,向里面映了映,便看见一块披巾的一角,像只畏光的老鼠般,快速地向角落里缩去。
他提着灯,走进仓库。灯光所过之处,金碧辉煌的御座随之被映照出细碎的反光,金银、珠玉、宝石、螺钿,在黑暗中短暂地散发出暗沉沉的辉光,又随着灯光远去而沉寂。
仓库最深处,便是最大的那一架御座:天穹御座。
这御座六柱四角,穹顶方座,座基以黄金制成,六柱为紫檀,穹顶以宝石与珍珠镶嵌出日月星辰与山川河流,天穹御座用于最隆重的场合,如迦檀的登基仪式与冬祭,大得活像一座凉亭。
舍兰提着灯走了进去,看见一个身影瑟缩在御座最深处的角落里,身上裹着一块披巾。
那是一种冬季里女人出门时用来遮阳御寒的大披巾,和夏季的披纱不同,是一块羊毛织成的薄毯,几何花色织出桂叶纹样,繁复连绵,是北方的款式,颜色稍褪,看起来已经有些旧了。
舍兰走上前去,把提灯放在一旁,在那个包裹着披巾的人形面前半跪了下来,动手扯掉了披巾。
一股陈旧的桂花薰香气味从披巾里传了出来,披巾里露出了一张二十岁青年人的面孔,满脸是泪,抬起金色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怕冷似的,把那披巾往自己肩头裹了裹。
舍兰很快自惊讶中镇定了下来,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陛下,朝云没有死。她还活着,虽然昏迷不醒,但医官说那只是因为失血过多。他们缝合了她的喉咙和食管,说以后进食不会有问题,但以后说话可能会有些障碍。”
迦檀没有反应,只是在Yin影里深深地低着头。
两人沉默了很长一会儿。迦檀突然开口,艰涩地说:“……我是不是……”
但是他没有说下去,再次陷入了沉默。
舍兰看着他,说:“陛下,如果你能送朝云回故乡去,我愿意为您打仗。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迦檀从披巾里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我会为您打胜仗的。”舍兰流露出一点自嘲的微笑,“毕竟,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会。”
迦檀抬起头,看着他的脸:“……所以你的真名就是亚德里安?白昼骑士团大团长,克里斯契的活圣人?”
“亚德里安·费林。”舍兰像在说一个别人的名字那样,“看来您听说过。既然是这样,那就好办多了。埃莉诺无处可去,自愿留在甘泉宫作一名丹腾,朝云想要回家。我将誓死效忠陛下,为您征讨敌人,攻陷城池,您剑锋所指,便是我马蹄所向——只要您能满足她们的愿望。”
迦檀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孩童般委屈又无助的神情从他脸上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舍兰所熟悉的、属于君主的,深思熟虑的神情。片刻,他从手上退下一枚戒指,戒面是一枚红宝石,表面上浮雕出了火焰纹样。
“你拿着这枚戒指去找罗延莎,去码头上找还没有出港的艟克。速度要快,最近正是季风期,向东的商船要趁这个季节离开的。东方船只都跟着艟克行动,艟克要是离港,往东方行驶的大小船只都会跟着他们走。”
“船长要熟悉的、可靠的,钱不是问题。你告诉罗延莎:我册封朝云为因吉罗前往东方的使者,为我考察东方的风土人情。至于使节团的人员、物资等等,让罗延莎和大臣们商量着去办就好。等艟克船一路送他们到达她家乡所在的那个港口,其他人可以跟着艟克船回来覆命,朝云……朝云就留下吧。她不必回来了。至于那个金发女孩,罗延莎会安排她的。”
舍兰接过了那枚戒指,握在掌心。
他突然抱住了迦檀。
少年一夜长大,现在在他怀中的,是个身材虽然纤瘦,却修长挺拔的青年人。二十岁外貌的迦檀,肩膀已经变得宽阔,不再是那个能够像抱一只猫一样抱在怀里的少年了。
“陛下。”
迦檀听见舍兰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我不愿意打仗,不是因为我惧怕战争。我惧怕的是战争中的自己。亚德里安·费林是个可悲的人,没有人会爱他的,连我自己都不爱他。我真希望……我能永远只是你的舍兰。”
迦檀怔住了。
他的奴隶迅速地松开了手,低垂双目,走了出去,只把那盏灯留给了他。
这御座上镶嵌的金珠宝石散发出冰冷的微光,只有他面前方寸之地的灯烛是温暖的。
迦檀把脸埋在手掌里,泪水从指缝中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