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最后一级台阶仿佛一道闸关,让梦与现实接轨了。相片究竟无法定格温度,现在一张笑意鲜活的俊朗面容摆到眼前,钟陌棠除了傻站着简直不知要如何活动手脚。胡田生眼明手快地绕过三少爷杵了他一下,猛眨眼睛提醒他:机灵着点儿,凡事别等少爷吩咐!他这才顾上去接行李箱,不过动作一急显得跟抢似的,硬从荣锦尧手里夺。
胡田生打着哈哈向三少爷赔不是,说这孩子刚进府当差,毛手毛脚的不会伺候人,还请少爷多担待。
荣锦尧笑笑,问胡田生钟师傅怎么没来。三人这时正顺着出站的人流过天桥,胡田生约略讲了讲老钟的病。荣锦尧于是朝钟陌棠脸上仔细认了认,先是道了句节哀,接着说:“大人了,我都没敢认。”
给他这么一盯,钟陌棠本来就不自在,话更是不敢随便乱接。胡田生也纳闷,说没见老钟领过家里人来府上啊。荣锦尧说是有回在楼上,看见一个背书包的男学生在小偏门旁等人,后来和钟师傅一块走了。 “就是我走那年的秋天。”
“都五年啦,”胡田生叹道,“可不大小伙子了!”
荣锦尧慢下脚步渐渐与钟陌棠走成一齐,寒暄着问他今年多大了。
“二……”钟陌棠条件反射,万幸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了,音调一拐及时改成:“……啊,十九。”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
四下的嘈杂几次打断两人交谈,荣锦尧很在然地往钟陌棠一头倾靠,两条胳膊就那样贴在了一起。一抹古龙水的淡香潜入钟陌棠的嗅觉,细闻似乎还混杂了烟味。
车站外,胡田生快跑几步拉开了车门。荣锦尧不见舟车劳顿的疲乏,和他你来我往地一路闲聊。他问胡田生怎么五年没见,一眼就认出他了?胡田生说少爷好认,五年是五年,可模样还是那模样,就是成大人了;再说,少爷去年冬天寄过相片来,早起老爷特地拿给他看了。话到这里,谈及府上的近况,钟陌棠完全插不上嘴,只能默默听着。
偶然地,他瞥见胡田生冲后视镜点头,估计是和后座的三少爷对上视线了。而他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谁的脸也看不全。他当然没兴趣端详胡田生的脸,但更加找不到理由扭脖子乱望。
好不容易逮个机会朝后座瞄了一眼,刚巧荣锦尧也在看他,他一愣,立刻坐正了。荣锦尧投来的目光绝不仅是无心一扫。也许是他早知后情先入为主了?但假如太姥爷当年对钟陌棠真够得上一见钟情,这样的对视的确令他尴尬。所幸他现在的身份是个新近下人,正该少言。
谈笑中,车子驶进英租界。府里早有下人先行打了报告,车头才从喷水池一边往里绕,三双期盼的眼睛已经等在台阶上了。荣老爷站在中间,一侧荣太太,一侧姨太太。荣锦尧前脚下车,后脚又驶来一辆汽车。是大少爷和夫人来了。这下子热闹更甚,一行人亲亲热热地围着多年不见的三少爷往楼里走。
行李箱拎到台阶口就被截住了。钟陌棠没反应过来,提着箱子不撒手。胡田生赶上来催他去停车,说楼里是老爷少爷们待的地界,又有太太和小姐一众女眷,你一个司机往里跑什么,你的阵地在车上。钟陌棠于是没再捞着机会看上太姥爷一眼。
晚饭时胡田生仍没有走,老爷吩咐他留下,等稍晚些送大少爷和少nainai回去。今晚一家人难得团聚,总要喝上几杯。
男佣们未经允许不准进楼,也不住在楼里。后花园把角建有一排平房,是男佣的栖身之所。房屋外表同样装饰成英国式样,与整座宅邸相配。胡田生嫌一个人无聊,跑去找钟陌棠喝酒解闷。与他们搭伙的还有门房和一个专职花匠。
四个人里属钟陌棠当差的时间短,对府上的人和事还没有摸熟,其他三个均是老油条了,不但知道谁是谁,谁在家中什么地位,连谁和谁关系亲疏,府里哪个下人实际上是谁的亲信都一清二楚。甚至主子们之间都尚缺耳闻的一些小情小故小猫腻,他们也门儿清。钟陌棠一顿饭听来不少八卦。
“待久了你也知道。”胡田生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把炒果仁一下一个地往嘴里扔,“你是不能进楼,那还有那么些女佣呢,她们平常不出门,你出去的时候多给她们捎带几回东西,下回不用你问,她什么都能当成新闻告诉你。你问山子,老爷多久上姨太太房里去一趟,他准知道。”
山子舔着嘴嘿嘿一乐,一副尚未尝过卧房密趣,但整天没少惦记的模样,很有些没出息。山子是府里的花匠,今年不过二十一岁,据说十三岁就进府了。钟陌棠不清楚他大名叫什么,就听胡田生和门房老乔都喊他山子。
老乔是在座几人中进府最早的,已是做爷爷的年纪。如今仍在外当差,一方面因为在荣公馆待的年头多,有感情;另一方面,儿子不争气,至今还在啃他这个五十开外的爹,一家几口一块啃,他不挣这份钱家里的日子就过不下去。老乔心里总有自己的烦恼寻思,一般不掺和主子的八卦,吃饱了就回去接着当差。余下三人大晚上左右无事,围着一方矮桌且吃且聊。
胡田生抽一口烟,朝车房的方向使个眼色,对钟陌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