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一连五六天,荣三少爷午饭之余都会出门散步,时候不长也不短,一两个钟头就回。可回是回,不直接上楼,绕到后花园里闲坐。早不是乘凉的季节了,钟陌棠心里明白,他是转弯抹角来找自己的。
钟陌棠一天里最无所事事的时段就是下午,假如家中两位太太不需备车的话,他要么去门房听老乔闲絮,要么跟在山子旁边学认花种草。他已经无聊到这种地步了,但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胡田生那时说,给人开车吃的就是这碗耗工夫的饭,他现在可是深有体会。因为永远在配合别人,这就使得他的每一天既过得飞快又莫名难捱。胡田生是当差当惯了,任何时候都能恭候得心平气定,钟陌棠却做不到,整日耽在没着没落的等待里,他有种难以言说的烦躁。和荣锦尧搭两句话是他每天不可缺少的排遣;世界终于不再只剩下他自己,太姥爷从各个层面缓解了他初来乍到的孤单。
不过搭话是搭话,他尽量挑山子不在附近的时候,能回避就回避。他发现府里的闲话传得比任何风声都快,根本不必亲眼见过谁,谁的事迹照样可以耳闻一二。五少爷那出过后,他不愿给自己和荣锦尧再添惹无必要的是非。
这天他问荣锦尧怎么不讨烟抽了。荣锦尧笑笑,说要留到更忍不住的时候。
“那你忍不住的机会可不多了。”
“还能有几次?”
“真没机会了自然让你知道。”钟陌棠随口一答,其实是不想多提山子拿烟的事,结果话这么一说,反而像吊人胃口。
荣锦尧要笑不笑地盯了他两眼,说:“在写信?”
“噢,是山子让我替他改。”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山子来敲钟陌棠的门,头一回表现出扭捏的神情,嘴没张,先掏出封信塞过来,活活麻出钟陌棠一身鸡皮疙瘩。后来一听是写给未婚妻的,想叫钟陌棠帮忙润润色。瞄见荣锦尧绕过来时,钟陌棠正举着山子的信犯无奈。山子让他支出去了,嘴上说淘换本字典来他好教山子对一对满篇的别字,实际上是他不会写繁体字,怕露馅。山子走了一会儿,随时可能回来,他从屋里出来得急,也没顾上把信和笔先撂下。
“他说那姑娘念过几年高小,不比他识字少,怕人家嫌他没文化。”
“看人家小情侣说悄悄话呀?”荣锦尧打趣道。
“还悄悄话呢,你肯定猜不出他都写了什么。”钟陌棠无语地拿笔头掸了两下信纸,“净是些没用的,什么‘我这俩月吃胖了。’‘我把太太最稀罕的一盆外国花救活了。’‘我二姑有老寒腿,天冷了,你告诉她别不舍得烧煤,就说我说的。’两大页纸全是这些鸡毛蒜皮,就一句正经提到人姑娘了,说‘你相片照得真俊。’我是服了,这哪点像情书,真难为人姑娘跟他谈恋爱。”
大概头一次听钟陌棠讲这么一大串话,荣锦尧的表情又意外又想笑:“这么有经验,你给谁写过似的。”
“那倒没有,不过说总说过。”
“你跟谁说过?”
钟陌棠想,他这句试探不知道憋回去多少次了。
“还能跟谁。”得承认,这坦诚里有一半是在找平衡。换成谁也会不甘吧,在一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里还要做其他人的替身,什么都不是自己的,连过往经历都不是。
看得出荣锦尧心里有波动,他脸上仍那样笑着,但眼睛愣了。
钟陌棠忽然懂了那股烦躁,原来不单是出于等待,更多的是他不确定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几乎可以肯定,面对荣锦尧的持续示好,他早晚要招架不住。他不知道这种招架不住是否因为钟陌棠注定会爱上荣锦尧,就像他不知道荣锦尧倾心的究竟是哪个钟陌棠。这当然对两个人都不公平。但假如为了避免这种不公平要他从现在起就把荣锦尧推得远远的,切断两人未来发展的一切可能性,又是另一种不公平。
第二天早上钟陌棠送少爷小姐们去学校,回来时荣锦尧已经出门了。他跟老乔打听三少爷人呢,老乔说:“少爷上哪儿不归我盘问呐。”于是他只能等。等到午饭都吃过了,荣锦尧仍然未归,他又该送姨太太去理发店做头发了。
姨太太不常出门,偶尔一次也不兴那么多规矩,她不介意佣人和她同乘一辆车。一提这事,随行的翠娟就说自己跟着姨太太不知沾了多少光,不然哪有坐小汽车的命?就是头两回不适应,下了车跟脚踩了棉花似的,胃里也翻腾。
钟陌棠说:“你那是晕车。”
“是晕!”
“别低头,越低头越晕。”
如此搭讪两句,两个下人聊起来了。翠娟爱说话,坐在车后排替姨太太托着一款摩登皮包,嘴里絮叨不停。要不是她絮叨,钟陌棠还不知道原来荣三少爷是为补面子赴约去了,赴沈家小姐的约。不过什么样的约要一早就出门?没听他提起过。还是说,他就是不愿意自己送他去赴姑娘的约才提早走的?钟陌棠胡乱琢磨着,翠娟后来的话一多半都没有听进耳朵。
倒是姨太太好脾气,不嫌翠娟啰嗦,始终脸朝窗外默默听着,偶尔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