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钥匙再次拧开那扇门时,褚飏不住地自我辩解,人都匍到了床跟前,他说这只是特殊情况,和“减刑”沾不上边,别当是他退了一步,他连心都没觉得疼!
电话里冷琛除了那句知照,再无一声解释。褚飏叫了他多少遍,问他什么时候的事,用不用帮忙,情况怎么样了,倒是说清楚呀,他呼呼哧哧没一句让人听得懂的。听得懂褚飏也不愿朝那儿想,想了今晚就别打算睡了,腿脚不知要怎么不听指挥。
结果也没听指挥。
进屋见灯全亮着,窗帘大敞四开,沙发旁柜子上的音箱似还诵着佛乐;茶几中间一张遗照,伴着的一炉香早燃尽了,味都散了大半,褚飏浑身皱巴巴的,像条淋了水又被拧干的毛巾,五脏六腑搅成一团;支棱着往卧室去,他差点一个跟头再出来。
冤家啊!这是灌了自己多少酒!
冤家啊!也就他还替这块料难受。
冷琛真有点不省人事的意思了,怎么推怎么搡也不睁眼,要不是呼吸尚匀,褚飏都要打120了。
真他妈的,这会儿可怜兮兮想起我来了,早干什么去了?!哭!原来你也有心啊,那么作天作地作你的爸,你都舍不得,我哪点对不起你,你那么伤我?为我,你哭过吗?!褚飏已不只在心里骂,一句一恨全是出声的,全是当着冷琛的面不曾漏过的难听话,管冷琛听得见听不见,直骂得自己停不下来。
可骂着,不照样给冷琛擦了脸,脱了鞋,衣裤扒掉塞进被子里……
该哭的是他褚飏吧,上辈子欠了冷琛。
而冷琛,上辈子欠了冷昊天,摊上这么个走到哪儿都甩不掉的爸,不想认也非得认。爸出了状况,养老院当然第一时间通知儿子,冷琛却没有通知褚飏。没脸。况且,褚飏回了老家,就是通知了也无法立刻赶回来。
冷昊天弥留之际,满身插管,别说开口交代几句了,能把眼皮支起一条缝都算奇迹。冷琛几次安慰他:“一会儿就来了,歇会儿吧。”他不听,看起来闭上眼了,过过又闪出一道光。冷琛知道他等谁,盼谁,到了没告诉他,那不是你儿子,你儿子一直在你眼前呢。
当爹的带着遗憾走了,遗憾是儿子一手造成。儿子觉得爹比自己幸福,浑了大半辈子,在家人身上做了多少孽,家人不计前嫌,仍送了他最后一程。老东西多狡猾啊,作不动孽了,人也糊涂了,谁能跟一个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得、终日傻呵呵的老头没完没了?每次和褚飏去养老院,瞧着他腿脚不利索的身影,听着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絮叨,不就是街边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爷吗?曾经那么混蛋,仿佛只是一抹幻觉。
如果爱情也可这般该有多好——如果他发自肺腑痛改前非,褚飏能不能淡忘那些不堪,更多记着彼此间的好?
越这么希望,越不敢再张口对褚飏提任何请求。冷琛啊冷琛,走在社会上人五人六的一个“总”,公司里下属敬着,应酬场上客户捧着,其实,骨子里随透了冷昊天。老混蛋养出个小混蛋。将来的结果还不一定有老混蛋舒心呢。老混蛋起码有人惦记,谁会惦记他啊,陪他走过生命的最后一里路……
他再也不可能花上十一年的Jing力与一个人那样相恋……
真的醒了,彻底醒了,他才明白他伤褚飏究竟是伤在了哪儿。
蝉鸣乍起,天光大亮,家里空空荡荡仍就冷琛自己。褚飏来匆匆,去匆匆。可是,毕竟来过。冷琛搓了搓脸,下床把窗帘拉开。节气虽已出伏,太阳还是伏天的太阳,冷琛觉得晃眼,窝回床上,同时给褚飏拨去电话。无论褚飏态度如何,这一刻他太想听听那声音。
“昨晚上……”
“你爸他……”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莫名地都有一点久未联系的尴尬。世事无常,一个不管怎么说叫了几年“爸”的人永远离开了,就当是寻常亲戚,抽冷子得知这么个信儿,心也难免咚一声。
褚飏说:“真没想到,上次去还好好的。”
“急性肾衰竭,”冷琛轻描淡写将病情带过,“胡吃海喝那么多年,早把身体糟蹋坏了。”
褚飏点点头,忘了冷琛看不见他了。冷琛也忘了自己看不见他,嘴边盘着另外的话。好一阵两个人对着喘气。褚飏当是他心太沉了,坠得嘴巴也张不开。
“别太难过了,人都有这么一天。”褚飏劝他一句,知道是空话,不然说什么呢?
“我知道,谢谢你。”
“唉,客气……”
“真的,昨天你过来,我……”冷琛无声地笑了笑,摞了太多话在舌尖上,一时拿不准先拎哪句,“噢对……”他想起他还没有关心褚飏回老家是为了何事。
“没什么,有空就回去看看。”褚飏无意多提,叹了一声,“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也见见最后一面……”
“他是想见你,一直等着。”冷琛此刻唯剩下苦笑了,“都怨我……”
接受是一门很玄的学问,什么心念什么经,有的人眨眼就出师,有的人一辈子也参不透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