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盛夏。华南向来地气潮湿,夏日闷沉沉一丝凉风也无,最是难熬。正午时分流光似火,金色的暴烈日光迎头泻下,一时间连蝉声都弱了下去。
长日寂寂,街道上空无一人。许家老宅门窗紧闭,冷气开得久了,玻璃窗上渐渐凝出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恍惚间倒让人有一种如在云端的错觉。
偶尔有水滴无声无息地缓缓流下,一线疏漏的日光透过极细的水痕照进屋内,隐约可见院中斑驳交错的花影。隔着冰凉的玻璃,连那日光也仿佛清冷了三分,更显得屋内蕴静生凉。
这样热的天气也有人上门。宝姿本是在二楼的书房听电话,谁知宗九却上来回道:大小姐,何家老爷来了。
宝姿不由得皱了皱眉。何世庭如今不在蓉岛,半月前便去了槟城,何炳璋是故意挑了这个日子上门。他来绝不会是好事,宝姿心中厌烦,只得挂了电话,起身去换衣服,一面吩咐道:开箱子,拿那套粉彩瓷器出来。
她换了衣服便下楼去。何炳璋坐在沙发里,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面色十分和蔼,倒真像个关心子侄的长辈。他并不显老,到了这个年纪,身形依旧挺拔。何家父子二人都生得高大,何世庭眉眼随母亲多些,轮廓却是与他有几分相似。
宝姿只管波澜不兴地在对面坐下,微微含笑道:何世伯。佣人送了茶具进来,她拎起茶壶,亲自替他斟上一杯明前龙井。
旧年母亲当家时最讲究体面。这套永庆长春粉彩茶具是许家积年的旧物,虽比不得宋元瓷器珍贵,但用作寻常待客已是万分隆重。明黄底色上遍绘精巧繁复的缠枝图样,花色浓烈,枝叶蔓宛,更显得那龙井茶色清醇,余香袅袅。
宝姿欠一欠身,世伯喝茶。听管家说,世伯曾到先父的灵堂致意,本该是我亲自上门去拜谢,今日倒劳烦世伯来我这里,真是十分对不住。
何炳璋和煦地微笑,十分亲切,都是世交,不必客气。
老宅地势高,一楼厅堂近山一侧的窗户望出去,只见山中翠色苍茫,野火花姹紫嫣红开遍,花枝簇簇,直让人有种空气中都溢满甜香的错觉。午后明亮的日光斜照进来,何炳璋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清苦,回甘却绵长。他嗅一嗅茶香,开口倒像是有几分唏嘘似的。
多年不见了,没想到宝姿如今出落的这般漂亮,当真是风华过人。
宝姿偏过头去,孩子气地娇俏一笑:偏偏何世伯这样会夸奖人。
何炳璋其人,永远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儒雅之感,客套半日,不外乎是问她回蓉岛生活可还习惯,生意上可有难处。提到她父母先后过身,表情沉痛,无限惋惜。
宝姿的心里却是越来越不耐烦。当日父亲怎样嘱咐她来着?他日我若出事,第一先查何家。好在何炳璋一时场面话说尽,二人隔案对坐,再饮半杯茶,他终于提到世庭。
世庭可有消息?
宝姿眨一眨眼,乖巧可爱:世伯倒问我?
何炳璋也呵呵一笑,反客为主地替她添上半杯茶。
家族生意迟早要接回自己手里,宝姿你还年轻,虽然可以慢慢来,总要小心夜长梦多。若有难处,尽管开口。
何炳璋久不在生意场上行走,对她至今不曾去过许氏打理生意一事倒是了如指掌。宝姿不动声色地展颜一笑,多谢世伯关照。
何炳璋恳切道:我与许兄相交多年,他不在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多多关照许家才是。如今何氏公司里都是世庭做主,他对你的心,我这个做父亲的十分明白,有他帮你,我也算是能放下心来。
宝姿淡淡答道,世伯说笑了,世庭与我不过是旧识而已。
何炳璋叹息了一声,仿佛极是惋惜,宝姿,世庭从前是年轻不懂事,在外面玩得多了一些,他身边的人虽然多,可他对你总是不一样的。世庭若能安定下来,我也算没有辜负他母亲。
宝姿的笑容冷了下来,难得世伯这样看得起我。
之前不过都是客套,这句才是何炳璋今日真正想说的话。倒难为他,一个做父亲的出来讲儿子的风流韵事。宝姿也不耐烦同他继续应酬,顺势板了脸,只管说道:我与世庭并没有什么,怕是要让世伯要失望了。
言语至此,何炳璋见她面色不虞,当下也不久坐,客套几句,便推说告辞。宝姿依礼送出门去,待他上车才回。
何炳璋坐上汽车,不多时便回去香岛道外宅。这宅子是当年何炳璋自英国人手中买下,建筑还是殖民地早期的风格。汽车只能驶进院子里,大门却还在层层台阶上面。上了年纪的人格外畏热,他不过是上了几层台阶,身上已经汗涔涔。
续弦的何夫人自玄关迎了出来。何炳璋进去更衣,佣人端来温热的湿毛巾,何夫人亲自接了替他擦去额头的汗珠,体贴地握一握他的手。
如何?
何炳璋叹了口气,面上似有惋惜之意。
真是漂亮。她母亲林锦华当年被称为槟城第一美女,我看她倒是青出于蓝,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