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不喜奢华,紫宸殿由来充作书房用,这一夜却在案上颠鸾倒凤春风数度,冲撞摇晃间墨盘泼倒玉笔中折,绒毯吃透墨渍,摊开的奏章溅到几星飞痕,元娘简直不敢想送上奏章的官员拿到批复作何感想,更不敢想一夜过去紫宸殿的宫人收拾残局时如何暗自忖度她。身上残有昨夜过激的欢愉,背德的快乐和羞惭混在一处,她既羞又恼,铁了心不再搭理李穆,然而坚持不过几日,就在李穆一句话下破了功。
他施施然拂去碰到的软钉子,漫不经心问:碰巧有空,想不想出去玩玩?
故作的骄矜意气霎时一干二净,元娘面上笑意如元夜烟花般绽开,欢欢喜喜应声,特意讨来一套寻常剪裁的贴身衣物,命红菱取来出游时穿的衫裙,对镜左看右看才选中一套。
足过了一个时辰有余,两人才并肩走在街上。李穆并不摆天子出游的排场,依旧是襕袍打扮,隐去龙纹,仅在袖角内不显山不露水地留了一处刺绣,腰下佩刀,看着便是出游的潇洒公子。元娘选中的衫裙剪裁清秀,更衬她颜色,挽着李穆走在街上,两边支摊叫卖的小贩直夸两人般配,哄得她眉眼弯弯,手里的银钱不知数地流出去,从泥人到话本,堆叠着兜了满裙。
怎么拿却犯了难,她抱着买来的零碎的东西,脸颊蹭过男人挺括肩头,偏要皱着鼻子寻他的麻烦,声音压得低低的:有金吾卫跟在后边,你怎么还佩刀呀?看着怪吓人的。尾音却娇俏,绵软如羽毛,细密密地扫过心尖,只恨众目睽睽,不能将她抵至墙根,冲着那张神色天真肌肤白腻的脸狠咬一口。
李穆牙尖轻磋,睫下眸光微闪,轻飘飘掠过元娘胸怀:怕有人抢你的宝贝。不待元娘发作,又含笑逗她,若真有人来抢,你待如何?
元娘重重哼出声:我便和他说,我这里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要他抢了你去当压寨夫人!
李穆哈哈笑出来,藏在人群中的金吾卫应声而出,接了元娘怀中琐碎东西,只给她留了手里一只兔儿将军,再一眨眼,湮没入人群,再寻不见了。
习惯而已。昔年宫闱阴私,争斗不休,死于非命者不知几何,时至今日枕下仍压一柄匕首,只是其间龌龊,如何能与生于盛世这不曾见过风雨的女孩细说?
李穆心下微叹,揉了揉元娘毛茸茸的头顶,我知道我值钱。前边有家卖羊汤的,饿不饿?
卖羊汤的是家老店,桌椅干干净净显出岁月风霜,碗盆朴素,乳白的热汤里浸着大块的软烂羊肉,鲜得元娘一口口地啜吸,不多时便被其中的胡椒辣出一身细汗,脸颊红彤彤的,像是上了层薄薄的胭脂。
李穆替她抿了鼻尖上的薄汗:慢些吃,没人和你抢。
我知道没人同我抢,但羊汤就是要喝热的,发发汗才好。我记得小时候染了风寒,阿娘就让我吃羊汤,特意快快吃下去,发一身汗声音蓦地顿住了。
嗯?李穆饶有兴味听元娘念叨,顺着她凝顿的眸光看过去,怎么?
门角溜进来一个总角小童,布衫洗得发白,衣摆袖角沾有泥污,脸上亦有些脏污,一双眼睛扫过食客桌上的羊汤,喉头不住吞咽,到底不敢靠近任何一桌。
却有食客嫌他污了眼,眼见小童要遭呵斥,元娘猛起身,三两步将小童带回桌旁,匀了半碗羊汤给他。待小童狼吞虎咽吃完,再掏出帕子细细擦尽他脸上的泥污,摸了摸他瘦削清秀小脸:好孩子,你怎么一个人,还弄得这么脏?你家里人呢?
小童看看她,再看看另一侧的李穆,一时不敢说话,嘴唇咬来咬去,只憋出一句破碎的:谢谢谢
你别怕。我同唔,这位哥哥,都不是坏人。元娘温声再劝,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她生得秀美,语声轻柔,领上的香气一缕缕绕到小童鼻端,熏得他面色一点点红起来,磕磕巴巴说:我我叫阿时。家在柳荫巷和爷爷一道住。我弄脏了衣服不敢回家。
元娘松了口气:脏了身衣裳罢了,又不是不能洗。一个人在外边弄成这副模样,倒也不怕你爷爷见了心疼。
阿时嘴唇嗫嚅,似是要说什么,被她轻轻刮了一下鼻尖,塞过来一只泥塑的兔儿将军,走,我送你回家。这个兔将军也送给你。
阿时偷眼瞄向李穆,见这陌生又无端有些吓人的男人没有异样,才接过兔儿将军,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谢谢。我认得路的。
元娘只笑:那也不放心你一个人走这么长的路。
李穆跟着起身,三人穿过一桌桌的客人,将要出门,临窗的那桌忽然有人猛一缩腿,头歪向阿时相反的方向,重重一啐:晦气!
阿时面皮霎时涨得通红。
晦气什么?李穆霍然止步,语声冷厉,长安偌大,人来人往,贫富智愚,中原番邦,什么人没有,又是什么人,值得说一句晦气?
那人仰起头,见李穆身量高大腰下佩剑,气势先泄了一半,再看他衣料价格不菲,另一半气势也泄了,只余一张嘴硬,一指阿时:西京重地,天子脚下,这脏兮兮的模样混进来,不是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