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估了自己对妈妈再次怀孕的接受度,居然会梦见啼哭的小婴儿。
婴儿在他的梦里一直吵,弄得他睡也不得安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四周是黑洞洞的夜,根本没什么小孩子。妈妈就睡在不远处的另一间卧室,胎儿睡在她腹中。
醒来就很难再入眠,甄楚戴上耳机听舒伯特,企图用这个安抚心神。乐声丝绸一样在耳边流淌,效果却微乎其微。他像条砧板上乱跳的鱼,来来回回地翻滚,天快亮了才睡着,睡眠依然又轻又浅。
白天的时候周叔叔来到了家里。既然已经挑明,林蓓容也没什么顾忌。周叔叔给甄楚送了个kindle当礼物,又是说昨天太匆忙了,又是说这个不伤眼睛,给他看书用正好。
甄楚猜,自己和妈妈并不亲密这件事,就算林蓓容没和这个男人说过,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来。因此,想办法和他搞好关系实在没必要。可这个人仍然这么做了,理由大概只有一个:他实在很重视林蓓容。
因为重视,没有关系的人也能一并爱屋及乌吗?而因为厌恶,就算是最近的血缘,视之也像陌路人。
林蓓容在厨房里忙午餐,周叔叔进去给她帮忙,两个人有说有笑,外人说不准会把他们当成一家三口。甄楚觉得他们的每一声笑都尖锐刺耳,缺乏睡眠使他头昏脑涨,一丁点小小的声音也被放大无数倍。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上楼梯,通,通,通。他捂住双耳不想听见他们说话,即使再匮乏,也不愿接受一个美满的赝品
甄楚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地看妈妈尚且平坦的肚子,他想有能透视的双眼,看见那个沉睡着的小生命。这是个幸运的小生命,大概能被叫做爱的结晶,而另一些,只是失败婚姻存在过的证明。
一顿饭宾主尽欢,林蓓容发现儿子性格比之前开朗得多,心里满意了不少。她还没想好究竟该如何告诉儿子怀孕的事情,可看他现在的样子,大概也不会很难接受。
那个男人终于离开,林蓓容也跟着一起下了楼,甄楚这才勉强能自由呼吸。她似乎过一会还要回公司,谢天谢地,甄楚不知道要怎么和他们相处下去了,他口干舌燥,头晕眼花,脑子里被那个幸福的婴孩充斥。
林蓓容上楼回来,甄楚想了想说:“妈,周叔叔好像还挺好的。”
他妈妈笑了,甄楚又问:“等你和我爸事情都办完,你就和周叔叔在一起吗?”
他妈妈又笑:“你这孩子,什么在一起不在一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是不是已经怀孕了?”
问题突如其来,把林蓓容弄得措手不及,她以为自己才是占据主动的那个。甄楚很意外自己就这么问出来了,他说出口才意识到。
“我昨天听见你们说话了。”甄楚从卧室里走出来,直直看着他妈妈。他有点想笑,但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
被接近成年的儿子突然问这样的问题,即使的确是事实,也让林蓓容有些难堪。
“我一直在琢磨该怎么说,”她这样告诉他,“……也没查出来多久。”
“直接说就可以了啊……”甄楚的神色很微妙,像笑又绝不是笑。他听见自己小心翼翼地请示:“……我能摸一下吗?”
他像第一次听人说“肚子里有小宝宝”的小朋友,怀着近似虔诚的心情伸出手。那是个弟弟还是妹妹?现在还没有答案,可妈妈告诉他这孩子已经有心跳了。
甄楚将手掌覆盖在上面,仿佛触摸的不是未降生的婴孩,而是当年的他自己。但他清楚,同一个母亲并非怀着相同的心情迎接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哭。
这天傍晚的落日格外美丽,西方一整片云层变成了金红色,似乎昭示着连日来的Yin雨天终于要放晴。稀薄的水汽在空中升腾,折射出斑斓的弧光。夕阳几乎要被误认成日出,瑰丽的霞光里孕育着一个暖洋洋,热颤颤的胎动。
妈妈已经走了,甄楚不想继续呆在那间巨大的空屋里——反正也很快就不是他的家了。他想走远一点,但又无处可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站在巨大的广告牌下面发呆。
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们飞驰而过,碾过地上小小的积水,碾碎水中映出来斑斓迷人的天空。
“你好可笑啊。”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与昨天饭店里的声音微妙地重合一致。
那道影子轻盈而快乐,身形与人无异,只是面孔模糊一团,穿着类似白色短袖的宽大衣袍,自如地在甄楚眼前跳跃。
甄楚惊骇地后退,差点撞倒一个行人:“谁在说话——你是什么?!”
“我说你好可笑啊,”影子快乐地说,“没有人喜欢你,没有人想要你,你好可笑啊。”
甄楚飞快地走,想离它远些再远些。他朝着某个方向前进,几乎是在飞奔,可并不能甩掉白影,它亦步亦趋,紧跟左右。
“真可怜,真可笑!真可怜,真可笑!”它笑嘻嘻地,动作那样轻盈。
除了甄楚自己,似乎谁也看不到它,它踩进一片又一片的积水里,并没有飞溅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