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看的,书籍?不知是他哪一次想看的呢……陆琰首先想起的,是他初次拜访时,被同乡人们拣出的那些“有误”的材料;可是掌院学士就站在身后,江翰林没必要冒这样的险情,只为投奔了他,一显敬意。
再说江冲厌他入骨,又怎么会投奔。他没有接过,捏紧袖口,紧盯着年轻人,悠悠问道:“是什么呢?”
“是……”翰林抬起头都打算逐一报出书名了,但忽又收声,是看到了大学士身后人,也不知接到了掌院传递的何种眼神,再低下头。此人不懂收敛实意,惹得陆琰扭转过去看了面色如常的掌院——谁也不必责备,那搅浑水的老儿,先来一句:“难不成还要大学士亲手拿走的吗?送到我那边,等会儿差人递到凤阁。”
陆琰听罢,颔首微笑,抬手示意,不必如此:“都是我私用的书,何须掌院费心?遣两人陪这位翰林,直送去我府上吧。”
没有安排随行接过,是他还想给翰林院留些脸面自查了内容;二人作陪,也是给掌院机会,逐一审视了江冲与他的往来程度。
至于江翰林,愣头的年轻人总要有些罪受,才能出脱。陆琰知道,上回关怀了胸中抱负,这人是有了心念,熬不住翰林院里余下的岁月了;若是明年春闱后,掌院硬是选考了赶人,那江同之是真没有机会了。本是院中书库里入定的俗僧,却遇见了威权在握者,三言两语的挑拨,凡心藏不住。他伸手捞了顶上一本,装线泛黄,书页斑驳,却被细心修整过,看起来便利些。
江冲的手笔。陆琰合上书却不带走,辜负与冷落挂在脸上,将年轻人的失望自眼角收来,示意掌院安排,抛下了江翰林满怀心意,只道:“这回春闱的款项,是陛下亲出库银,诸位参与,可要多加注意……”
那些书籍里会有关于江州的夹私吗?以江冲性情,不会,但眼下一心从龙的青年,眼睛里总有些狂热的追逐,陆琰吃不准此人的奋力一搏。如若皇上真要查那些江州旧事,按他们的约定,只要漏在他眼前,就是算账的机会。
李少俅真像他要求的那般,将紧要的、不紧要的政事,都逐一问了他意思,凡是拐弯递到宫里的,拆都不拆,先转去凤阁。好学生笃定自己还要学,践行之事,全凭师傅;朝政上越发乖顺,偏听一家言,要争个独享彼此;不过其中屈曲心肠,可能都要酬在床榻上。
龙床事不提,一切都像大学士所要求的那样。两个月了,陆琰心里左右都是异样,有些怀念过去在顺王府书房里,那一次次针锋相对虚与委蛇的会面。那么多风流人合合分分彼此侵吞,至今朝中不见影,只剩他独立。
若以朝廷比天下,顺王府中,反是个巢。李恭将普天下愿为之所用的孤臣都接入巢中,有朝一日,孵出了龙凤升腾,或是倾覆了满地碎卵,巢在风里晃而不定,总有气运到时,稳不住,内外分不清,这风是来自天地,还是来自羽翼。
如今的凤阁,还不比顺王之巢。
陆琰上轿之前,看了翰林院门内一道孑然身影,是天下仿若一体,江冲孤卵难立。掌院顺着他眼神追去,心思到了,探问:“上回陆大人问过,这才想起他也是江州人;要是大人看中,不如让他也往凤阁行走,多个帮手。”
这倒是顺水人情,不得不收。陆汝尧笑看了掌院学士这摇摆的心思,只道明日再议,先将这泥沼放在一旁,打算回阁中处事。可刚坐稳轿中,便觉垫下有物——翻找看来,竟是雕着狴犴的铭牌,直引着他思索,如何独行。
若到凤阁,全当是入了宫,这天禄阁派来的公公,一道催比一道急,足将人逼得想搬了东西到御前办公。可要是龙君借口靠近,那抵足勾心一番,到底耽误事情。
狴犴,宪章,龙之七子。陆琰摩挲着显然是宪章卫悄悄投进轿里的东西,想起熟悉那边的眼线说,严千户确实还在,只是似乎直接听令于指挥使,算是委以重任,一个月都难见一两回。先前还被当作“龙子”找寻,现在就被挑出来“委以重任”,闵奕这路途走得艰辛,就怕是有个圈套,还在后面等着。
他捏紧铭牌敲了敲轿内,下了命令:“回府。”只有陆府中还有办法进出掩人耳目,他得见了闵奕,问清前次在凤阁匆匆分别后,是不是旧人落在新人手中。
说是龙床,却如薄冰,陆琰掐住了小龙的咽喉,看准了朝中暂无替代,才敢内外一同造次专权。他每进一步,李少俅都会将自己退去的那一步记在心底旁册待查,多深厚的情谊经此一变,都会扭曲成风……他的巢中因搁下了蛟龙而放不进旁物,纠缠彼此,摇摇欲坠。
幸而戚善没有出门,借了平日不载陆琰的那一顶轿,先向南再走中街,连向西行,也是夫人近来常去的方向。阿戚不知是有何预感,只是皱着眉打量他,好似看透他骑龙不下,还要左右旁顾。不去宪章司衙门,他还记得曾有一局的酒楼,一路上焦灼的是身心同一处,攥了攥手心,竟一改寒凉,发了汗珠。
季候接近冬日,酒楼里北地牛羊气愈重,腥膻燥热,惹得陆琰难忍,掩住口鼻——没多少顾客,自然也无人嘲弄他的姿态异样,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