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为坟便是了。看见有宫娥进来换洗额上汗shi的病巾,他微微动动干涸的唇齿,试着想说些什么,到底没有说得出,可是心里仍旧挂念万分想起过去的种种,最为安慰的画面便是那个孩子于未央殿中一袭山河锦绣展扇而笑的眉眼,那一年六皇子撒手躲进了山林再不理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是自己执意要召他回来,如今看来竟是错了。
一袭山河锦,踏遍了三千里地山河除了李从嘉竟然就再寻不得第二人能衬得起,如此也是天命使然吧,从嘉自幼便是睡不暖床天性凉薄,都说他不懂得世事人情,其实李从嘉只是不愿说。很多事情说了也改变不了,何必多费唇舌,他心内澄澈,懂得的,嫌恶的,悲喜不在面上,全都沉于心底。
身后之事统统扔给这样的孩子,对他良善的期望也许便会害了他。
可惜无从选择,温润如玉般的锦绣孩子,偏生得一目重瞳,帝王之相,父皇与你都有各自天命,无从选择。
国主只觉得呼吸艰难,殿内错金的横梁竟然旋转不定,突然顶上清明,瞬间觉得尚有余力,眼前几名宫娥惊呼唤人,殿外瞬间聚集了数名元老重臣随时候命。他尚值壮年,怎奈经年饮酒寻欢累及病体,撑着软榻直起上半身,眼睛仍是远望着北方一隅急急地挥手,众人会意撤去了屏风。
一层云雾缭绕的薄霭,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金陵。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说了两个字便哽住,浑身脱力,身侧陪侍的宫娥急忙上前,听得国主说:“山河……”旁人赶忙劝慰起来,只当他是想起了早年赐给太子的山河锦,“那织锦在太子那边皇上忘了么?可是想太子了?”
却见得国主气若游丝,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无人解其意。
第一百四十章 月以煜平夜
玉砌花光锦绣明。
天边悠悠回响,“天生蒸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予末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国命有归。咨尔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禀上圣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怨,厥绩懋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谣狱讼附于至仁,应天顺民,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呜呼钦哉!祗畏天命。”
李从嘉一行还未出得了金陵,忽然接到江对岸加急军报,北朝点检拥兵自立,即日夺宫逼训宗退位,传位诏书已下,新皇仿尧禅舜,让位于赵匡胤,建国号为“宋”,改年号为建隆;封赵匡义为晋王,赵普与薛居正、范质同为宰相,其余文武也各有封赏。贬后周皇帝柴宗训为郑王,迁至房州。
天一生水,姿禀圣武。御街之前万民叩首,天命所归,万象皈依,从今而后顺天应人,无今无古。
兵不血刃,市不易肆。从此这江北日月,俱是他掌中方寸。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些许的感慨,南都之事更为紧迫。
李从嘉逆江而上赶往南都,船未离岸,丧报已至。
众人无不向南跪地而泣,李从嘉独独站立,半晌突然想起些什么,他问来者,“父皇……可曾说些什么?”
“遗诏命太子李从嘉即日登基,先皇身后留葬西山。”
他的悲伤不在面上,瞳色却愈发深重格外妖异,答话之人一时战战兢兢不敢抬起头来,李从嘉仍旧追问,“再无其他?”
江畔风急天高,那人思索再三突然想起了宫娥传出的字句,“皇上驾崩之前几度远望金陵,娘娘说……说……皇上最后说了四个字,下臣也只是听闻。”
李从嘉缓缓地让他先起身,“父皇说了什么?”
“山河……”
“然后呢?”
来者战战兢兢,“娘娘只记得是说了四字,但是后面二字着实让人费解,当时情况紧急也实在是记不得了。”
李从嘉听完竟然微微笑起来,眼前天地浩荡,他重望江上孤帆,梦中几回涉水而去,如许二十年来,李从嘉你究竟想要求得什么?
山河……父皇你想告诉我什么?其实到了最后,我们都懂得。
不论山河日月如何,人心总还在,人心有情,远比冷冰冰的江水要更值得顾虑。你做到了,赵匡胤。从今而后我需向你称臣拜叩,这便是我负约的代偿么?他愈发觉得好笑,大笑而后胸腔满溢起的悲伤再无法控制,以袖掩口,面对他曾经一箭射断自己所有温暖的江畔,失声痛哭。
一夕之间,妻疯,父薨。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而他,步步相逼,赵匡胤,你用心之苦,杀了弘冀哥哥,硬是答应了通商之事,执意一手将我推到这个位置上。亘古唯有长江天际流,丝毫不理会人间愁苦世事蹉跎,树下偶遇,我为何救你,高楼之上你为何纵身随我而下,沁骨之谋你为何执意反悔,江畔一别你又为何阻我投江之意?
你说我披着一张盛世的皮囊就以为天下笙歌,其实我只是害怕芙蓉帐暖暖不了心。当人唯一的温度都失去之后,统统打回了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