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君立于百官之首,此刻低着头,无人可见他面如菜色的模样,亦无人可见他咬牙切齿的恨意。
怎能不恨,他现在真后悔当初在知晓父皇受言辞秋所迷惑时未曾杀之而后快,他的母后已是被囚禁于深宫永世不复出,他外公早些年也因皇帝忌惮被收了兵权,而今虽为御史大夫却也始终要叫丞相压过一头。
他名义上虽为皇长子,可实际上在朝堂却是孤立无援,若非皇帝子嗣少之又少,储君之位倒真不一定轮得上他,现在又出来个言辞秋,皇帝迟迟不肯立储,谁知这之间又会生出什么变故。
“臣有事启奏。”
正思索,却突然听闻身旁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
左将军楚焕?
周文君心中疑惑,这楚焕向来不干正事,又是个实打实的贪财好色之徒,即便身处朝堂也始终是浑水摸鱼,拿着点儿应得的俸禄混吃等死,他想不出这样一个混子能说出什么好话,顶多不过要求加官加爵方便享乐。
而后他便听见,那“混子将军”一改往常的吊儿郎当,道,“臣要参大皇子殿下散播谣言,扰乱朝堂,抹黑皇上清誉。”
这一字一句,言简意赅,铿锵有力,若非参的是自己,周文君或许就真对这“混子将军”印象有所改观了。
“皇上前些日子让臣去查何人在宫中散布谣言,臣万万没想到查到的真凶竟是大皇子……”
后面的话周文君没再听了,证据确凿,他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实际上即便他辩解了也没有什么作用,这件事的最终目的本就不是为找到所谓的谣言散播者,而是为使这个“散播者”是他,为了给他安上一个罪名,一个让他有口难言,一个让他彻底失去储君之位的罪名。
欺君之罪,谋逆之罪……
其间又不免牵扯到他外公御史大夫,外戚干政本就是大忌,此时一地官员已分不清这是楚将军深明大义一举揪出乱臣贼子,还是皇上授意欲将御史大夫一脉连根拔起。
有人想求情,被皇上一句“求情者一律视为同谋”给吓了回去,一时间大殿里鸦雀无声,哪怕是昔日同皇长子交好的官员,现下也是缄口无言,大难临头各自飞,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当楚焕将矛头指向周文君时,他一瞬混乱迷茫的思维里又清晰地出现一个疑问:这人是何时同言辞秋勾结在一起的?
他这才发现,他入了一个局,早在谣言出现时便设下的局,又或许更早,早在他母后被囚,早在那人被皇帝捉入宫中,他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双亲过世举目无依的人,这样一个柔弱不能自理之人,究竟是如何将他一步一步引入这局中。
怪他轻敌,等他发现这一切时为时已晚,早已再无回旋之地。
他再次望向大殿之上,这一次是直勾勾的,他望向隐在皇帝身后的帘子里的那人。
很多事他想得到想得通,可终究是慢了一步。
“将皇长子周文君贬为庶人,流放琼州。”
有人想上前来褪去他的朝服,他冷冷地一挥手,目光都不曾偏,双膝直直地向着地上跪去,结结实实行了一大礼,疾首蹙额道是一句“谢主隆恩。”
他明白,这一切是冲着他来的,却也不只是冲着他来的,先是母后,再是他,下一个,怕就是大周皇帝了,这一切,他明白,却也什么都阻止不了。
皇长子,不,现在已经不是了。
他被押着,向着宫外走去,身无一物,只一件素衣裹着,站在萧萧的风里,仍是盖不住翩翩公子的贵气,好歹养了十七八年的皇子,骨子里的高贵谁也无法比拟。
突然,来了一队人,亭亭的轿子立于身前,他眼皮也不曾抬,他当然知道那是谁,于是只淡淡一拱手,“草民周文君,参见翰林学士。”
那人仿佛是下轿来了,一步一顿,一步一响,走向他,他突然有些莫名的心乱,这样一个“妖物”,哪怕未曾被其蛊惑,也难免有不自主地提防,却见其只是于三步之外停住了。
“殿下可曾记得我?”
这句话问得奇怪,怎会不记得,那日长信宫那靡乱的场景,周文君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忘却了,可既然言辞秋问起,他倒也一时不知对方是何意了。
“殿下贵人多忘事啊,殿下曾救过我的。”
这一句周文君倒是更摸不清头脑了。
“仁和十五年,中秋节,可曾想起来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周文君猛然瞪大了眼,眼前人一身紫色官服,身段偏薄,面色也微微带着些病气,却依旧难掩容颜的惊艳,这样的五官,竟悄悄同记忆里的面容相重叠。
他缓缓开口,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一句,“小秋?”
仁和十五年,中秋佳节,皇帝宴请文武百官,他那时也不过十三四岁,可不比现在的沉稳,偷摸着出了宴会,遣散宫人,正独自散步呢,突然瞧见那莲花谢尽的湖里一道挣扎的身影,似乎是有人溺水了。
他是习水性的,二话不说便向着湖中扑去,伸手一捞便摸到一段细瘦的纤腰